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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六


  "死幾個頑劣刁民,算不了什麼大事,"知府平心靜氣地說,"如果德人能就此消氣,不再尋釁,也未嘗不是一件好事。"

  "可那二十七條人命……"知縣道,"總要對百姓有個交代……"

  "還要什麼交代?"知府拍案道,"難道還指望德人賠款償命?"

  "總要有個是非,"知縣道,"要不我這縣令,無顏見高密百姓。"

  知府冷笑道:

  "本府沒有什麼是非給你,你即便找到譚道台,找到袁巡撫,找到皇上皇太后,他們也不會有什麼是非給你。"

  "二十七條人命啊,大人!"

  "如果你盡心辦事,早將那孫丙擒獲,送交德人,德人就不會發兵,也就不會出那二十七條人命!"知府拍拍案上的一摞公文,冷冷一笑,道,"錢年兄,有人說你提前通風報信,才使孫丙逃逸,這話要是傳到袁大人耳朵裡,對年兄可是大大的不利啊!"

  知縣汗如雨下。

  "所以,對錢兄來說,當務之急不是為老百姓請命,而是速速地將那孫丙捉拿歸案。"知府道,"抓住孫丙,對上對下對內對外都好交代,抓不住孫丙,對誰都不好交代!"

  "卑職明白……"

  "年兄,"知府微笑著問,"那孫眉娘到底是個什麼樣的尤物,能讓你如此地動心?"知府嘲弄道,"她不會是生著四個奶頭兩個那玩意兒吧?"

  "大人取笑了……"

  "聽說你适才在路邊跌了一跤,連頭上的帽子都跌掉了?"知府盯著知縣的頭頂,意味深長地說。沒及知縣回應,他端起茶杯,讓碗蓋碰響了碗沿。知府站起來,說,"年兄,千萬小心,掉了帽子事小,掉了腦袋事大!"

  五

  回縣之後,知縣便病了。起初是頭痛目眩,上吐下瀉;繼而是高燒不退,神昏譫語。知縣夫人一邊延醫用藥,一邊在院子裡擺上香案,夜夜跪拜祝禱。不知是醫藥之功,還是神靈保佑,知縣的鼻子裡流出了半碗黑色的腥血,終於燒退瀉止。此時已是二月中旬,省裡、道裡、府裡催拿孫丙的電文一道道傳來,縣裡的書吏們急得如火燒猴臀一般,但知縣整日昏昏沉沉,不思飲食,常此下去,勿庸說升堂議事,就連那小命,也有不保之虞。夫人親自下廚,精心烹調,施出了全身的解數,也無法讓知縣開胃。

  臨近清明節前十幾天的一個下午,夫人傳喚知縣的長隨春生到東花廳問話。

  春生忐忑不安地進了房,一眼就看到夫人眉頭緊蹙,面色沉重,端坐在椅子上,猶如一尊神像。春生慌忙跪倒,說:"夫人傳喚小的,不知有何吩咐?"

  "你幹的好事!"夫人冷冷地說。

  "小的沒幹什麼事……"

  "老爺與那孫眉娘是怎樣勾搭上的?"夫人嚴肅地問,"是不是你這個小雜種從中牽線搭橋?"

  "夫人,小的實在是冤枉,"春生急忙辯白著,"小的不過是老爺身邊的一條狗,老爺往哪裡指,小的就往哪裡咬。"

  "大膽春生,還敢狡辯!"夫人怒道,"老爺就是讓你們這些小雜種教唆壞了!"

  "小的實在是冤枉啊……"

  "小春生,你這個狗頭,身為老爺的親信,不但不勸誡老爺清心寡欲好好做官,反而引誘老爺與民女通姦,實在是可惡之極。按罪本該打斷你的狗腿,但看在你鞍前馬後地侍候了老爺幾年,暫且饒你這一次。從今往後,老爺身邊發生了什麼事情,你必須馬上向俺通報,否則,新賬舊賬一起清算!"

  春生磕著頭,屁滾尿流地說:"謝夫人不打之恩,春生再也不敢了。"

  "你去那狗肉鋪子裡,把孫眉娘給俺叫來,"夫人淡淡地說,"俺有話跟她說。"

  "夫人,"春生壯著膽子說,"其實那孫眉娘……是個心眼很好的人……"

  "多嘴!"夫人陰沉地說,"此事不許讓老爺知道,如果你膽敢給老爺透信……"

  "小的不敢……"

  六

  知縣患病不起的消息傳進孫眉娘的耳朵,她心急如焚,廢寢忘食,甚至比聽到繼母與弟妹遇害的消息還要難過。她攜帶著黃酒狗肉,幾次欲進行探望,但都被門口的崗哨阻擋。那些平日裡混得爛熟的兵丁,一個個都翻了臉不認人,似乎縣衙裡換了新主,專門頒發了一條禁止她進衙的命令。

  眉娘失魂落魄,六神無主,每日裡都提著狗肉籃子在大街上轉悠。街上的人指點著她的背影喊喊喳喳,仿佛議論著一個怪物。為了知縣的健康,她把全城裡大廟小廟裡的神靈都去跪拜了一遍,連那個與人的疾病毫無關係的八蠟廟她都進去燒香磕頭。她從八蠟廟裡出來時,一群孩子擁到她面前,高聲地唱起了顯然是大人編造的歌謠:

  高密縣令,相思得病。吃飯不香,睡覺不寧。上頭吐血,下頭流膿。

  高密縣令,鬍鬚很長。日夜思念,孫家眉娘。他們兩個,一對鴛鴦。

  一對鴛鴦,不能相聚。公的要死,母的要哭。要死要哭,夫人不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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