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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〇


  "晚生精通各種步兵武器,尤善短槍,能雙手射擊,雖不敢說百步穿楊,但五十步之內,彈無虛發!"

  "如果有人敢在俺的面前吹牛,那他可就要倒黴了!"袁世凱冷冷地說,"本督平生最恨的就是言過其實之人。"

  "晚生願在大人面前演示!"

  "好!"袁世凱拍了一下巴掌,爽朗地說,"用俺老家的話說,是騾子是馬,拉出去遛遛,來人哪!"一個青年侍衛應聲而進,等候袁的吩咐。袁說,"預備手槍,子彈,靶子。"

  射擊場上,早擺好了籐椅,茶几,遮陽傘蓋。袁世凱從一隻精緻的緞盒裡,取出一對鍍金的手槍,道:

  "這是德國朋友送給俺的禮物,還沒試新呢!"

  "請大人試新!"

  衛兵裝好子彈,把槍遞給袁大人。袁接過槍,笑著問:

  "聽說真正的軍人,把槍看成自己的女人,決不允許旁人染指,是不是這樣子?"

  "誠如大人所言,許多軍人都把槍看做自己的女人,"他毫不怯弱地說,"但晚生認為,把槍看成自己的女人,實際上是對槍的褻瀆和奴役。晚生認為,真正的軍人,應該把槍看成自己的母親。"

  袁世凱嘲諷地笑著說:"把槍比作女人,已經是奇談怪論;把槍比作母親,更是荒謬絕倫。你說把槍比作女人是褻瀆了槍,但你把槍比作母親,難道不怕褻瀆了母親?槍是可以隨便換的,但母親能換嗎?槍是幫助你殺人的,但母親能、或者說你能讓母親幫助你殺人嗎?"

  在袁世凱銳利地逼問下,他感到局促不安起來。

  "你們這些年輕軍人,受了一點東洋或是西洋教育,馬上就不知道天高地厚,出口即是狂言,張嘴就是怪論。"袁世凱漫不經心地,對著面前的土地,砰地開了一槍。硝煙從槍口飄出,香氣彌漫在空氣裡。袁又舉起另一支槍,對著空中射擊,子彈打著響亮的呼哨,飛到雲天裡去了。放完了金槍,他冷冷地說,"其實,槍就是槍,既不是女人,更不是母親。"

  他立正垂首道:"晚生感謝大人教誨,願意修正自己的觀點——誠如大人所言,槍就是槍,既不是女人,更不是母親。"

  "你也不用順著俺的竿兒往上爬,把槍比喻母親,本督是不能接受的;但把槍比作女人,馬虎還有幾分道理。"袁世凱把一支槍扔了過來,說,"賞你一個女人。"他一伸手就逮住了,宛如逮住了一隻生動的鸚鵡。袁世凱又把另一支槍扔過來,說,"再賞你一個女人,姊妹花哪!"他用另一隻手逮住了,宛如逮住了另一隻生動的鸚鵡。金槍在手,他感到周身血脈賁張。這兩支金槍,被袁世凱粗暴蠻橫地放了頭響,就像目睹著兩個妙齡的孿生姐妹被莽漢子粗暴了一樣,令他心中痛楚,但又無可奈何。他握著金槍,感覺到了它們的顫慄,聽到了它們的呻吟,更感覺到了它們對自己的依戀之情,他在內心裡,實際上也推翻了把槍比喻母親的掠人之語,那就把槍比喻美人吧。通過這一番以槍喻物的辯論,他感到袁世凱不僅僅是治軍有方,而且肚子裡還有很大的學問。

  "打給俺看看。"袁世凱說。

  他吹吹槍口,把它們平放在手掌中,端詳了幾秒鐘。它們在陽光下金光閃爍,絕對是槍中之寶。他往前走了幾步,根本不瞄準,隨意揮灑似的,左右開弓,連放了六槍,只用了不到半分鐘。衛兵跑過去,把靶子扛回來,放在袁世凱面前。只見那六個彈孔,在靶子的中央,排列成了一朵梅花形狀。袁世凱周圍的隨從們,一齊鼓起掌來。

  "好槍法!"袁大人臉上終於出現了真誠的笑容,"想幹點什麼?"

  "我想做這兩支金槍的主人!"他堅定不移地說。

  袁世凱愣了一下,直盯著他的臉,突然間,豪爽的大笑爆發出來,笑罷,說:

  "你還是做它們的丈夫吧!"

  四

  回想至此,他伸手模了摸腰間懸掛的金槍,冷風吹拂,它們冰涼。他用手撫摩著它們,鼓勵著它們:夥計,別怕。乞求著它們:夥計,幫幫我!做完了這件事,我會被亂槍打死,但金槍的故事會千古流傳。他感到它們的溫度開始回升。這就對了,我的槍,咱們耐心等待,等待著咱們的大人歸來,明年今日就是他的周年。他身後的馬隊更加騷動不安起來,馬上的騎手又凍又餓,馬也是又凍又餓。他冷眼掃視著兩側的軍官們,看到他們一個個醜態百出,隨時都會從馬上栽下來似的。馬焦躁不安,互相嘶咬,馬隊裡騷亂不斷,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天助我也,他想,所有的人精疲力盡、注意力渙散的時候,正是動手的大好時機。

  終於,從河的上游,傳下來突突的馬達聲。最先聽到了這聲音的他,精神為之一振,雙手不由自主地攥緊了金槍的槍柄,但他隨即又把它們鬆開了。袁大人回來了,他表現出興高采烈的樣子,對著身後的衛隊和身側的同僚們說。軍官們都振作起來,有趕緊地擤鼻涕的,有連忙地擦眼淚的,有清理嗓子的,總之,每個人都想用最佳的姿態迎接袁大人。

  那艘黑油油的小火輪,從河的拐彎處出現了。船頂的煙筒裡冒著濃濃的黑煙。"波波"的聲響越近越強,震動著人們的耳膜。尖銳的船頭劈開水面,向兩邊分去連綿不絕的青白浪花。船後犁開一條深溝,兩行浪湧一直滾動到岸邊的灘塗上。他高聲命令:

  "騎兵營,兩邊散開!"士兵們純熟地駕馭著馬匹,沿岸分散開去,隔十步留一騎。馬首一律對著河面,士兵端坐馬上,肩槍改為端槍,槍口對著青天。

  軍樂隊奏響了迎賓的樂曲。

  火輪船減了速,走著"之"字形,向碼頭靠攏。

  他的手撫摩著腰間的金槍,他感到它們在顫抖,宛如兩隻被逮住的小鳥,不,宛如兩個女人。夥計們,別怕,真的別怕。

  火輪船靠上了碼頭,汽笛長鳴。兩個水手,站在船頭上拋出了纜繩。碼頭上有人接住繩子,固定在岸邊的鐵環上。火輪船上的機器聲停止了。這時,從船艙裡先鑽出了幾個隨從,分佈在艙門兩側,然後,袁大人圓溜溜的腦袋從船艙裡鑽了出來。

  他感到手中的槍又一次地顫抖起來。

  五

  十幾天前,當戊戌六君子喋血京城的消息傳到小站兵營時,他正在宿舍裡擦拭著金槍。他的勤務兵急急忙忙地跑進來,道:

  "長官,袁大人來了!"

  他急忙安裝槍支,不待完畢,袁世凱一步闖了進來。他張著兩隻沾滿槍油的手站起來,心臟狂跳不止。他看到,袁世凱的身後,四個身材特別高大的貼身衛士都手按槍柄,目露凶光,隨時都準備拔槍射擊的樣子。他雖然是騎兵衛隊長,但卻無權管轄這四個來自袁大人故鄉的親兵。他恭恭敬敬地立正,報告:

  "卑職不知大人駕到,有失遠迎,請大人原諒!"

  袁世凱瞄了一眼案子上淩亂的槍零件,打了一個哈哈,道:

  "錢隊長,你在忙什麼呢?"

  "卑職正在擦槍。"

  "不對了,"袁世凱嘻笑著說,"你應該說,正在為你的妻妾擦澡!"

  他想起了以槍為妻的話頭,尷尬地笑了。

  "聽說你跟譚嗣同有過交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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