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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八


  他提起一口氣,排除掉私心雜念,將全身的力氣和全部的心思,集中到右手腕子上。他感到,屠刀與人,已經融為一體。他往前跨了一步,伸出左手,攥住了劉光第的辮子梢。他把劉的頭儘量地往前牽引著,讓劉脖子上的皮膚抻得很緊。憑著多年的經驗,他-眼就瞅准了劉脖子上那個走刀無礙的環節。他將身體轉向右側,正要讓刀隨身轉、輕輕地旋下劉的頭顱時,就聽到看客的隊伍裡一聲長嗥:

  "父親——"

  只見一個身材瘦長、披頭散髮的青年,跌跌撞撞地撲了進來。趙甲在臂下的刀即將與劉的脖子接觸時,猛然地將刀收起。他的手腕,分明地感覺到了那柄急於飲血的"大將軍"下墜的力量。那位踉蹌著撲上來的青年,正是他幾年前在西直門外小廟裡見到過的劉大人的公子劉朴。一股被嚴肅的職業感情壓抑住、多年未曾體驗過的悲憫感情,水一樣從他的心頭漫過。從木呆中清醒過來的兵勇們,端著紅纓槍,亂哄哄地追上來。監刑官剛毅大人,惶惶張張地站起來,尖聲嘶叫著:"抓住他——抓住他——"他身後的侍衛們,拔刀出鞘,一擁而上。就在他們手中的刀槍即將傷及劉朴的身體時,他已經跪在地上,面對著剛毅,磕頭不止。兵勇們愣住,傻傻地看著這個涕淚交流、滿面黃土的俊俏青年。他衷聲求告著:

  "大人,開恩吧……小的願替父親受刑……"

  劉光第抬起頭,哽咽著說:

  "朴兒,你這個傻孩子……"

  劉樸往前膝行幾步,仰望著臺上的父親,泣不成聲地說:

  "父親,讓孩兒替你死吧……"

  "我的兒……"劉光第長歎一聲,枯槁的臉上,五官痛苦地扭歪著,說,"為父死後,不必厚斂,親友賻贈,一文莫受。靈柩不必還鄉,就近尋地掩埋。諸事完畢後,與你母親速回四川,切勿在京都淹留。我之子孫,可讀書明理,但切記不要應試做官。這是為父最後的囑託,你速速口去吧,不要在此亂我的心志。"說完這席話,他便聞住眼睛,伸直脖子,對趙甲說,"老趙,動手吧,看在我們交好的分上,把活幹得利索點!"

  趙甲眼窩子熱辣辣地,眼淚差點兒流出眼眶,他低聲道:

  "請大人放心。"

  劉樸號啕著,膝行到剛毅馬前,哀求著:

  "大人……大人……讓我代父受刑吧……"

  剛毅舉起施袖遮住面龐,道:

  "架出去吧!"

  幾個兵勇上來,把哭得昏天黑地的劉樸拖到了一邊。

  "執刑!"剛毅親自下令。

  趙甲再次抓住劉光第的辮子根兒,低聲說:"大人,真的得罪了!"然後,他將身體閃電般地轉了半圈,劉光第的頭顱,就落在了他的手裡。他感到,劉的頭沉重極了,是他砍掉的所有頭顱中最沉重的一顆。他感到握刀的手和提著劉頭的手都有些酸脹。他把劉的頭高高地舉起來,對著台下的監刑官大喊:

  "請大人驗刑!"

  剛毅的目光,往臺上一瞥,便倏忽跳開了。

  趙甲舉著劉頭,按照規矩,展示給台下的看客。台下有喝彩聲,有哭叫聲。劉樸暈倒在地。趙甲看到,劉大人的頭雙眼圓睜,雙眉倒豎,牙齒錯動,發出了咯咯吱吱的聲響。趙甲深信,劉大人的頭腦,還在繼續地運轉,他的眼睛,肯定還能看到自己。他提著劉頭的右臂,又酸又麻;攥著的劉辮,似一條油滑的鰻魚,掙扎要從汗濕血漬的手裡滑脫。他看到,劉大人的眼睛裡,進出了幾點淚珠,然後便漸漸地黯淡,仿佛著了水的火炭,緩慢地失去了光彩。

  趙甲放下劉光第的頭。看到死者臉上表情安詳,他心中頓時安慰了很多。他默默地叨念著:劉大人,俺的活兒幹得還夠利落,沒讓您老人家多受罪,也不枉了咱們交往了一場。接下來,他在助手的配合下,用同樣利索的刀法,砍下了譚、林、楊、楊、康的頭顱。他用自己高超的技藝,向六君子表示了敬意。

  這場撼天動地的大刑過後,京城的百姓議論紛紛。人們議論的內容主要集中在兩個方面,一是劊子手趙甲的高超技藝,二是六君子面對死亡時的不同表現。人們傳說劉光第的腦袋被砍掉之後,眼睛流著淚,嘴裡還高喊皇上。譚嗣同的頭脫離了脖子,還高聲地吟誦了一首七言絕句……

  這些半真半假的民間話語,為趙甲帶來了巨大的聲譽,使劊手這個古老而又卑賤的行業,第一次進入人們的視野,受到了人們的重視。這些民間的話語也像小風一樣輕悄地吹進了官延,傳進了慈禧皇太后的耳朵,這就為即將降落到趙甲身上的巨大榮耀鋪平了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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