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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四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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錢雄飛的臉色變成了金子一樣的顏色。血從他的嘴裡噴出來。他的身上,血和水混合在一起。沒有了舌頭,他還在罵,但發音已經十分困難,儘管知道他還在罵,但罵的什麼,誰也聽不出來了。 趙甲的雙手灼熱難熬,他感到他的手隨時都會變成火焰燒成灰燼。他感到自己實在是支撐不下去了,但高度的敬業精神不允許他中途罷手。儘管因為袁大人下令割舌,打亂了程序,他完全可以將錢儘快地草率地處死,但責任和他的道德不允許他那樣做。他感到,如果不割足刀數,不僅僅褻瀆了大清的律令,而且也對不起眼前的這條好漢。無論如何也要割足五百刀再讓錢死,如果讓錢在中途死去,那刑部大堂的劊子手,就真的成了下九流的屠夫。 趙甲用鹽水毛巾揩幹錢雄飛被水和血污染了的身體。蘸濕毛巾時,他把自己灼熱的雙手放在水桶裡浸泡了片刻,提起來擦乾。錢的無舌的嘴巴還在積極地開合著,但發出的聲音已經越來越微弱。趙甲明白,執刑的速度必須加快,切割的肉片必須縮小,血管密集的部位必須回避,原來的切割方案必須實事求是地進行調整。這不能怨刑部大堂的劊子手無能,只怨袁大人亂下命令。他用觀眾覺察不到的小動作,用刀尖在自己的大腿上戳了一下,讓尖利的痛楚驅趕麻木和倦怠,同時也借此分散自己對灼熱的雙手的關注。他抖擻精神,不再去顧念身後的袁世凱和他的部下們,更不去理睬前面那無法捉摸的五千士兵。他操刀如風,報數如雹,那些從錢身上片下來的肉片兒,甲蟲一樣往四下裡飛落。他用兩百刀旋盡了錢大腿上的肌肉,用五十刀旋盡了錢雙臂上的肌肉,又在錢的腹肌上割了五十刀,左右屁股各切了七十五刀。至此,錢的生命已經垂危,但他的眼睛還是亮的。他的嘴巴裡溢出一團團的泡沫,他的內臟器官失去了肌肉的約束,都在向外膨脹著。尤其是他的腸胃,就如一窩毒蛇裝在單薄的皮袋裡蠢蠢欲動。趙甲直起腰,舒了一口氣。他已經汗流浹背,雙腿間黏糊糊的,不知是血還是汗。為了成就錢雄飛的一世英名,為了刑部大堂劊子手的榮譽,他付出了血的代價。 只剩下最後的六刀了。趙甲感到勝券在握,可以比較從容地進行最後的表演了。他用第四百九十刀割下了錢的左耳。他感到錢的左耳涼得如同一塊冰。接下來的一刀他旋下了錢的右耳。當他把錢的右耳扔在地上時,那條已經撐得拖不動肚子的瘦狗,蹣跚過來,尖著鼻子嗅了嗅,便不勝厭煩地轉身走了。從瘦狗的屁股裡,竄出一股東西,異臭撲鼻。錢的雙耳寂寞地躺在地上,宛如兩扇灰白的貝殼。趙甲想起師傅說過,當年在菜市口淩遲那個絕代名妓時,切下她的玲瓏的左耳,真是感到愛不釋手,那耳垂上還掛著一隻金耳環,環上鑲嵌著一粒耀眼的珍珠。師傅說法律決不允許他把這只美麗的耳朵掖進自己的腰包,師傅只好把它無限惋惜地扔在地上。一群如癡如醉的觀眾,猶如洶湧的潮水,突破了監刑隊的密集防線,撲了上來。瘋狂的人群嚇跑了吃人肉的凶禽和猛獸。他們要搶那只耳朵,也許是為了那只掛在耳垂上的金耳環。師傅見勢不好,風快地旋下妓女的另外一隻耳朵,用力地、誇張地甩到極遠地方。瘋狂的人群立刻分流。師傅真是聰明過人啊! 此時的錢雄飛樣子可怕極了。趙甲要下第四百九十七刀了。按照規矩,此時可有兩種選擇,一種是剜掉犯人的雙眼,一種是割去犯人的雙唇。但錢的嘴唇已經破爛不堪,實在不忍心再下刀。趙甲決定了挖他的雙眼。他知道錢雄飛死不瞑目,但死不瞑目又有什麼用處呢?兄弟,老哥哥不能徵求你的意見了,剜去你的雙眼,讓你做一個安分守己的鬼去吧,眼不見,心不亂,省得你到了陰曹地府還折騰。陽間不許折騰,陰間也不許折騰。無論在哪裡,折騰都是不允許的。 趙甲把尖刀對準錢的眼窩時,錢的眼睛突然地閉上了。這實在是出乎他的意料之外。他心中對錢的配合感激萬分,因為即使對殺人如麻的職業劊子手來說,剜去目光炯炯的眼睛,也不是一件愉快的事情。他抓緊了這大好的時機,讓刀尖沿著錢的眼眶轉了一圈……第四百九十七刀,他有氣無力地報了數字。 "四百九十七……"徒弟的聲音比他的聲音還要無力。 當他舉起刀子去剜錢的右眼時,錢的右眼卻出格地圓睜開了。與此同時,錢發出了最後的吼叫。這吼叫連趙甲都感到脊樑發冷,士兵隊裡,竟有幾十個人,像沉重的牆壁一樣跌倒了。趙甲不得不對錢雄飛那只火炭一樣的獨眼動刀子了。那只眼睛射出的仿佛不是光線,而是一種熾熱的氣體。趙甲的手已經燒焦了,幾乎捏不住滑溜溜的刀柄了。他低聲地禱告著:兄弟,閉眼吧……但是錢不閉眼。趙甲知道沒有時間可以拖延了。他只好硬著心腸下了刀子。刀子的鋒刃沿著錢的眼窩旋轉時,發出了極其細微的"噬噬"聲響,這聲響袁世凱聽不到,那些站在馬前、滿面惶恐、不知道會不會免死狐悲的軍官們也不會聽到,那五千低著頭如同木人的士兵也不會聽到。他們能聽到的,只有錢雄飛那殘破的嘴巴裡發出的像火焰和毒藥一樣的嗥叫。這樣的嗥叫可以毀壞常人的神經,但趙甲習以為常。真正讓趙甲感到驚心動魄、心肝俱顫的是那刀子觸肉時發出的"噬噬"聲響。一時間他感到目不能視、耳不能聽,那些噝噝的聲響,穿透了他的肉體,纏繞著他的臟器,在他的骨髓裡生了根,今生今世也難拔除了。第四百九十八刀……他說。 他的徒弟已經暈倒在地上。 又有數十名士兵跌倒在地。 錢的兩隻眼睛亮在地上,儘管上邊沾滿了泥土,但還是有兩道青白的、陰冷的死光射出,似乎在盯著什麼。趙甲知道,它盯著袁世凱。這樣的兩隻眼睛射出的光芒,會經常地讓袁世凱袁大人憶起嗎?趙甲木木地想著。 執刑至此,趙甲感到乏透了。不久前處斬六君子,那也是轟動全中國、甚至轟動全世界的大活兒。為了報答劉光第大人的知遇之恩,他帶著徒弟們,把那柄銹蝕得如鋸齒狼牙一樣的"大將軍"磨得吹毛寸斷,連那五君子,也跟著劉大人沾了光,享受了天下第一的無痛快刀。他用"大將軍"砍去他們的頭顱時,那真是如風如電,相信他們只是感到脖子上一陣涼風吹過,腦袋已經與脖子分離。由中刀速太快,他們無頭的身體,有的往前爬行,有的猛然躍起,他們的頭臉上的表情更是栩栩如生。他相信他們的身體與頭顱脫離之後相當長的時間內,他們的腦袋還在敏銳地思想著。執刑了六君子,京城裡傳遍了刑部大堂劊子手們創造的人間奇跡。六君子受刑後的種種行狀,經眾口渲染,已經神乎其神,譬如說譚瀏陽譚嗣同大人的無頭身體,竟跑到監刑官剛毅大人面前,扇了他一個耳光。而劉裴村光第大人的頭顱,則在滾動中吟詩一首,聲音洪亮,數千人都親耳聽到。 ——即使這樣一件驚天動地的大活兒,都沒把趙甲趙姥姥累垮,可今日來到天津衛淩遲了一個不上品級的騎兵衛隊長,卻把大名鼎鼎的首席劊子手累得站腳不穩,而且還添了一個雙手動輒灼熱如被火燒的怪症候。 第四百九十九刀,旋去了錢的鼻子。此時,錢的嘴裡只出血沫子,再也發不出一點聲音,一直梗著的鐵脖子,也軟綿綿地垂在了胸前。 最後,趙甲一刀戳中了錢的心臟,一股黑色的暗血,如同熬蝴了的糖稀,沿著刀口淌出來。這股血氣味濃烈,使趙甲又一次體驗到了噁心的滋味。他用刀尖剜出了一點錢的心頭肉,然後,垂著頭,對著自己的腳尖說: "第五百刀,請大人驗刑。"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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