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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一


  "謝大人!"錢道,"想不到大人竟然派人偷換了我的子彈,使我功敗垂成,可惜啊可惜!"

  "沒人偷換你的子彈,"袁世凱笑著說,"這是天意。"

  "天不滅袁袁不死,"錢雄飛歎息道,"袁大人,你贏了!"

  袁世凱清清喉嚨,提高了嗓門,喊道:

  "弟兄們,今日淩遲錢雄飛,本督心中是萬分地悲痛!因為他本來是一個前程遠大的軍官,本督對他,曾經寄予了厚望,但他結交亂黨,反叛朝廷,犯下了十惡不赦的罪行,不是本督殺他,也不是朝廷殺他,是他自己殺了自己。本督本想賜他全屍,但事關國家刑典,本督也不敢徇私枉法。為了讓他死得完美,特意從刑部大堂請來了最好的劊子手。錢雄飛,這是本督送給你的最後的禮物,希望你能坦然受刑,給我輩新式軍人樹立一個榜樣。爾等子弟聽著,今日之所以讓你們來觀刑,說句難聽的話,就是要殺雞給猴看。本督希望你們從錢雄飛身上吸取教訓,忠誠老實,小心謹慎,效忠朝廷,服從長官。只要你們能按照本督教導你們的去做,我保證你們都有一個良好的前程。"

  士兵們在軍官的帶領下,齊聲呐喊:

  "願為朝廷盡忠,願為大人效命!"

  袁世凱退回到椅子上坐下,沖著中軍官張勳微微地一點頭。張勳心領神會,大喊:

  "開刀!"

  趙甲往前跨一步,與錢雄飛站成對面,徒弟把精鋼鍛造的淩遲專用小刀遞到他的手裡,他低沉地嗚嚕一聲:

  "兄弟,得罪了!"

  錢雄飛竭力做出視死如歸的瀟灑模樣,但灰白的嘴唇顫抖不止。錢的掩飾不住的恐懼,恢復了趙甲的職業榮耀。他的心在一瞬間又硬如鐵石,靜如止水了。面對著的活生生的人不見了,執刑柱上只剩下一堆按照老天爺的模具堆積起來的血肉筋骨。他猛拍了錢雄飛的心窩一掌,打得錢雙眼翻白。就在這響亮的打擊聲尚未消失時,他的右手,操著刀子,靈巧地一轉,就把一塊銅錢般大小的肉,從錢的右胸脯上旋了下來。這一刀恰好旋掉了錢的乳粒,留下的傷口酷似盲人的眼窩。

  趙甲按照他們行當裡不成文的規矩,用刀尖紮住那片肉,高高地舉起來,向背後的袁大人和眾軍官展示。然後又展示給操場上的五千士兵。他的徒弟在一旁高聲報數:

  "第一刀!"

  他感到那片肉在刀尖上顫抖不止,他聽到身後的軍官們發出緊張地喘息,聽到離他很近的袁大人發出不自然的輕咳,不用回頭他就知道眾軍官的臉已經改變了顏色。他還知道,他們的心、包括袁世凱袁大人的心,都跳動得很不均勻,想到此他的心中就充滿了幸災樂禍的快感。近年來,落在了刑部劊子手裡的大人們實在是太多了,他見慣了這些得勢時耀武揚威的大人們在刑場上的窩囊樣子,像錢雄飛這樣的能把內心深處對酷刑的恐懼掩飾得基本上難以黨察的好漢子,實在是百個裡也難挑出一個。於是他感到,起碼是在這一刻,自已是至高無上的,我不是我,我是皇上皇太后的代表,我是大清朝的法律之手!

  他將手腕一抖,小刀子銀光閃爍,那片紮在刀尖上的肉,便如一粒彈丸,嗖地飛起,飛到很高處,然後下落,如一粒沉重的鳥屎,啪唧一聲,落在了一個黑臉士兵的頭上。那士兵怪叫一聲,腦袋上仿佛落上了一塊磚頭,身體搖晃不止。

  按照行裡的說法,這第一片肉是謝天。

  一線鮮紅的血,從錢胸脯上挖出的凹處,串珠般地跳出來。部分血珠濺落在地,部分血珠沿著刀口的邊緣下流,濡紅了肌肉發達的錢胸。

  第二刀從左胸動手,還是那樣子幹淨利落,還是那樣子準確無誤,一下子就旋掉了左邊的乳粒。現在錢的胸脯上,出現了兩個銅錢般大小的窟窿,流血,但很少。原因是開刀前那猛然的一掌,把錢的心臟打得已經緊縮起來,這就讓血液循環的速度大大地減緩了。這是刑部大堂獄押司多少代劊子手在漫長的執刑過程中,積累摸索出來的經驗,可謂屢試不爽。

  錢的臉還保持著臨刑不懼的高貴姿態,但幾聲細微得只有趙甲才能聽到的呻吟,仿佛是從他的耳朵眼裡冒了出來。趙甲儘量地不去看錢的臉,他聽慣了被宰割的犯人們發出的淒慘號叫,在那樣的聲音背景下他能夠保持著高度的冷靜,但遇到了錢雄飛這樣能夠咬緊牙關不出聲的硬漢,耳邊的清淨,反而讓他感到心神不安,仿佛會有什麼突然的變故出現。他聚精會神地把這片肉紮在刀尖上,一絲不苟地舉起來示眾,先大人,後軍官,然後是面如土色、形同木偶的士兵。他的助手在一旁高聲報數:

  "第二刀。"

  據他自己分析,劊子手向監刑官員和看刑的群眾展示從犯人身上臠割下來的東西,這個規矩產生的法律和心理的基礎是:一,顯示法律的嚴酷無情和劊子手執行法律的一絲不苟。二,讓觀刑的群眾受到心靈的震撼,從而收束惡念,不去犯罪,這是歷朝歷代公開執刑並鼓勵人們前來觀看的原因。三,滿足人們的心理需要。無論多麼精彩的戲,也比不上淩遲活人精彩,這也是京城大獄裡的高級劊子手根本瞧不起那些在宮廷裡受寵的戲子們的根本原因。

  趙甲在向眾人展示挑在刀尖上的第二片錢肉時想到了多年前跟隨著師傅學藝時的情景。為了練出一手淩遲絕活,獄押司的劊子手與祟文門外的一家大肉鋪建立了密切的聯繫,遇到執刑的淡季,師傅就帶著他們,到肉鋪裡義務幫工。他們將不知多少頭肥豬,片成了包子餡兒,最後都練出了秤一樣淮確的手眼功夫,說割一斤,一刀下來,決不會是十五兩。在余姥姥執掌獄押司劊子班帥印時,他們曾經在西四小拐棍胡同開辦過一家屠宰連鎖店,前店賣肉,後院屠殺,生意一度十分興隆。但後來不知是什麼人透了他們的底兒,使他們的生意一落千丈,人們不但不再來這裡買肉,連路過這裡時都避避影影,生怕被他們抓進去殺了。

  他記得在師傅的床頭匣子裡,有一本紙張發黃變脆的秘跡,那上邊繪著笨拙的圖畫,旁邊加注著假代字很多的文字。這本書的題目叫做《秋官秘集》,據師傅說是明朝的一個姥姥傳下來的。書上記載了各種各樣的刑罰及施行時的具體方法和注意事項,圖文並茂,實在是這一行當的經典著作。師傅指點著書上的圖畫和文字,向他和他的師兄弟們詳細地解說著淩遲刑。書上說淩遲分為三等,第一等的,要割三千三百五十七刀;第二等的,要割二千八百九十六刀;第三等的,割一千五百八十五刀。他記得師傅說,不管割多少刀,最後一刀下去,應該正是罪犯斃命之時。所以,從何處下刀,每刀之間的間隔,都要根據犯人的性別、體質來精確設計。如果沒割足刀數犯人已經斃命或是割足了刀數犯人未死,都算劊子手的失誤。師傅說,完美的淩遲刑的最起碼的標準,是割下來的肉大小必須相等,即便放在戥子上稱,也不應該有太大的誤差。這就要求劊子手在執刑時必須平心靜氣,既要心細如發,又要下手果斷;既如大閨女繡花,又似屠夫殺驢。任何的優柔寡斷、任何的心浮氣躁,都會使手上的動作變形。要做到這一點,非常的不容易。因為人體的肌肉,各個部位的緊密程度和紋理走向都不相同,下刀的方向與用力的大小,全憑著一種下意識的把握。師傅說,天才的劊子手,如皋陶爺,如張湯爺,是用心用眼切割,而不是用刀、用手。所以古往今來,執行了淩遲大刑千萬例,真正稱得上是完美傑作的,幾乎沒有。其大概也就是把人碎割致死而已。所以愈到近代,淩遲的刀數愈少。延至本朝,五百刀就是最高刀數了。但能把這五百刀做完的,也是鳳毛麟角。刑部大堂的劊子手,出於對這個古老而神聖的職業的敬重,還在一絲不苟地按照古老的規矩辦事,到了省、府、州。縣,魚龍混雜,從事此職業者多是一些地痞流氓,他們偷工減力,明明判了五百刀淩遲,能割上二三百刀已是不錯,更多的是把人大卸八塊,戳死拉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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