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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七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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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武搖頭歎息道:"有爹娘生長,無爹娘教養,真該讓錢大老爺把你拘到縣裡去,劈哩啪啦抽上五十大板!" 馬大童生道:"算了算了,李武兄,古人清談當酒,暢談做肉,您就給我們多講點錢大老爺和衙門裡的事情,就算我們吃了大葷了!" 李武道:"我也沒那好興致了!言而總之一句話,錢大老爺知高密縣,是咱們這些百姓的福氣。錢大老爺宏才大量,區區高密小縣,如何能留得住他?他老人家升遷是遲早的事。別的不說,就憑著他老人家那部神仙鬍鬚,最次不濟也能熬上個巡撫。碰上了好機會,如曾文正公那樣,成為一代名臣、國家棟樑也不是不可能的。" "錢大老爺成為大員,李武兄也要跟著發達,"馬大童生道,"這就叫做月明禿頭亮,水漲輪船高。李武兄,小老兒先敬您一杯,等您發達了,只怕想見您一面也不容易啦!" 李武幹了杯,說:"其實,當下人的,千言萬語一句話,就是一個字,忠!主人給你個笑臉兒,不要翹尾巴;主人踢你一腳,也不必抱委屈。錢大老爺、曾文正公這些人,要麼是天上的星宿下凡,要麼是龍蛇轉世,跟我們這些草木之人,是大大不一樣的。曾文正公是什麼?是一條巨蟒轉世。都說他老人家有癬疾,睡一覺起來,下人們從他的被窩裡能掃出一小瓢白皮。錢大老爺悄悄地告訴我,哪裡是什麼癬疾?分明是龍蛇蛻皮。錢大老爺是個啥?我告訴你們,可你們千萬別外傳:一天夜裡,俺跟大老爺聊天聊累了,就在那西花廳的炕上抵足而眠。俺忽然覺得身上很沉,夢到一隻老虎把一隻爪子放在俺的身上。俺嚇醒了,睜眼一看,原來是錢大老爺把他的一條腿放在了俺的身上……" 眾人都屏住了呼吸,臉色發白,看著李武的嘴巴。李武往嘴裡倒了一杯酒,說:"我從此才明白,錢大老爺那部鬍鬚,為什麼那樣子繁茂,那是真正的虎須!" 孫丙把銅煙鍋中的煙灰,放在桌子腿上磕乾淨,然後又鼓起腮幫子,吹出了煙管中的焦油。他掖好煙鍋,雙手抄起鬍鬚,用了一個舞臺上的動作,(炎欠)地甩開,十分地美觀大方。然後他抑揚頓挫地、用鬚生道白的腔調,說: "李武小兒,回去轉告你家老爺,就說他那鬍鬚,還不如俺褲襠中的雞巴毛兒!" 三 第二天淩晨,孫丙肚子裡的肥豬肉還沒消化完畢,就被四個做公的從被窩子裡掏出來,赤條條地扔到地上。正與孫丙睡在一起的戲班子裡的旦角小桃紅只穿著一件紅肚兜兒,縮在炕角上打哆嗦。慌亂中,公人的腳踢碎了一隻尿罐,臊尿遍地流,把孫丙醃成了一個鹹菜疙瘩。他大聲喊叫著: "弟兄們,弟兄們,有話好說,有話好說嘛!" 兩個公人反擰著他的胳膊將他拖起來。一個公人打火點著了牆洞裡的燈盞。借著金黃的燈光,他看到了李武的笑臉。他說: "李武李武,咱們遠日無仇,近日無怨,你為什麼要害我?" 李武趨前兩步,抬手扇了他一個耳光,然後將一口唾沫啐到他的臉上,罵道: "臭戲子,咱們確實無仇無怨,但你與錢大老爺結下了仇怨。兄弟端著錢大老爺的飯碗,不得不下來抓你,還請你多多包涵!" 孫丙道:"錢大老爺與我有什麼仇怨?" 李武笑道:"老哥,您真是貴人好忘事!昨天你不是親口說,錢大老爺的鬍鬚不如您褲襠裡的雞巴毛兒嗎?" 孫丙翻著眼睛說:"李武,你這是血口噴人!我啥時說過這樣的話?我一不瘋,二不傻,能說這樣的混話嗎?" 李武道:你不瘋不傻,但是讓肥豬油蒙了心。" 孫丙說:"你幹屎抹不到人身上。" "好漢做事好漢當嘛!"李武道,"你穿不穿衣裳?不願穿就光著走,願穿就麻溜點。爺們沒工夫跟你一個臭戲子磨牙鬥嘴,錢大老爺正在街裡等著驗看你的雞巴毛呢! 四 孫丙被公人們推搡著,踉踉蹌蹌地進入了縣衙大堂。他的腦袋有些發昏,渾身上下,不知有多少處傷痕在發熱做痛。他已經被關在大牢裡三天,身上爬滿了臭蟲和蝨子。三天裡,獄卒們把他拖出來六次,每次都用黑布蒙住他的眼睛,皮鞭、棍棒,雨點般地落在了他的身上,打得他暗驢一樣胡亂碰壁。三天裡,獄卒只給他喝了一碗濁水,吃了一碗餿飯。他感到饑渴難挨,渾身痛疼,身上的血八成讓臭蟲。蝨子吸光了。他看到那些吸飽了血的小東西在牆上一片片地發著亮,浸過油的養麥粒就這樣。他感到自己已經支撐不下去了,再過三天,非死在這裡不可。他後悔自己圖一時痛快說了那句不該說的話。他也後悔去搶那盤肥豬肉。他很想抬起手,抽自己幾個大耳瓜子,懲罰這張惹是生非的臭嘴。但剛剛抬起胳膊,眼前就一陣金花亂舞。胳膊又酸又硬,如同冰冷的鐵棒。於是那胳膊便又重重地垂下去,牛鞅子般懸掛在肩上。 那天是個陰天,大堂裡點著十幾根粗大的羊油蠟燭。燭火跳躍不定,火苗上飄揚著油煙。羊油被燃燒時散出刺鼻的膻氣。他感到頭暈噁心,胃裡有一股強硬的東西在碰撞著,翻騰著,一股腥臭的液體奪唇而出。他吐在了大堂上,感到很恥辱,甚至有些歉疚。他擦擦嘴巴和鬍子上的髒物,剛想說點什麼表示歉意,就聽到在大堂兩側比較陰暗的地方,突然響起了低沉的、整齊的、訓練有素的"嗚——喂——"之聲。這聲音嚇了他一大跳,一時不知做何應對。這時,押他上堂的公人在他的胭窩處端了一腳,他便不由自主地跪在了堅硬的石板上。 跪在地上,他感到比站著輕鬆。吐出了胃中濁食,心裡清明了許多。他忽然感到,不應該哭哭啼啼,窩窩囊囊。好漢做事好漢當,砍頭不過一個碗大的疤。看這個陣勢,縣太爺是不會饒過自己的,裝囗也沒用。橫豎是個死,那還不如死出點子英雄氣概,沒准了二十年後就會被人編成戲文演唱,也算是百世流芳。想到此就覺得一股熱血在血管子裡湧動,衝激得太陽穴嘭嘭直跳。口中的渴,腹中的錢,身上的痛,立馬減輕了許多。眼睛裡有了津液,眼珠子也活泛起來。腦子也靈活了。許許多多他在舞臺上扮演過的英雄好漢的悲壯事蹟和慷慨唱詞湧上了他的心頭。"哪怕你狗官施刑杖,咬緊牙關俺能承當"!於是,他挺起胸,抬起頭,在街役們狐假虎威、持續不斷地嗚喂聲中,在神秘森嚴的氣氛裡。 他拾起頭,首先看到的就是端坐在正大光明匾額下、端坐在輝煌的燭光裡、端坐在沉重笨拙的雞血色雕花公案後邊、赤面長須、儼然一尊神像的知縣大老爺。他看到知縣大老爺也正在注目自己。他不得不承認,知縣大老爺確實是儀錶堂堂,並非是李武胡說。尤其是知縣胸前那部鬍鬚,的確也是馬尾青絲,根根脫俗。他不由地感到慚愧,心裡竟油然地生出了一些對知縣大老爺的親近之情,如同見到了失散多年的同胞兄弟。"兄弟們相逢在公堂之上,想起了當年事熱淚汪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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