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莫言 > 檀香刑 >  上一頁    下一頁


  叫花子們,把俺包圍起來,有的對著俺伸出爛得流水的手,有的對著俺袒露出長了瘡的肚皮。他們圍著俺起哄,怪腔加上怪調,大呼加上小叫,唱歌,報廟,狼嗥,驢叫,嗚哩哇啦真熱鬧,猶如一團雞毛亂糟糟。

  "行行好,行行好,狗肉西施趙大嫂。施捨兩個小銅錢,撿回兩個大元寶……您不給,俺不要,你家要得現世報……"

  在一片鬼哭狼嚎中,這些狗日的,有的擰俺的大腿,有的掐俺的屁股,有的摸俺的奶子……渾水兒摸魚,順蔓兒摸瓜,占足了俺的便宜。俺想奪門逃跑,被他們扯住了胳膊摟住了腰。俺撲向朱八,朱八,朱八,老娘今日跟你拼了。朱八撿起身邊一條細竹竿,對準俺的膝蓋輕輕地一戳,俺腿彎子一麻,跪在了地上。朱八冷笑一聲,說:

  "肥豬碰門,不吃白不吃!孩兒們,錢大老爺吃肉,你們就喝點葷湯吧!"

  叫花子們一哄而上,把俺按倒在地,幾下子就把俺的褲子扒了。在這危急關頭,俺說:朱八,你這個狗日的,趁火打劫,不算好漢。你知不知道,俺的親爹,讓錢丁抓進了大牢,就等著開刀問斬?朱八翻著爛眼圈子問俺:

  "你爹是誰?"

  俺說,朱八,你這是睜著眼打呼嚕,裝鼾(憨)呢!全中國都知道俺爹是誰,你怎麼會不知道呢?俺爹是高密東北鄉的孫丙!俺爹是唱貓腔的孫丙,俺爹是扒鐵路的孫丙,俺爹是領導著老百姓跟德國鬼子幹的孫丙!朱八翻身爬起來,雙手抱拳,放在胸前,連聲說:

  "姑奶奶,得罪得罪,不知者不怪罪!咱家只知道錢丁是你的乾爹,不知道孫丙是你的親爹。錢丁是個王八蛋,你爹是個英雄漢!你爹有種,敢跟洋鬼子真刀真槍地幹,咱家打心眼裡佩服。有用得著咱家的時候,姑奶奶儘管開口。孩兒們,都跪下,給姑奶奶磕頭賠罪!"

  這群叫花子,齊刷刷地跪了一地,給俺磕頭,真磕,磕得嘣嘣響,額頭上都沾了灰塵。他們齊聲喊叫:

  "姑奶奶萬福!姑奶奶萬福!"

  連那只蹲在娘娘肩上的毛猴子,也撤掉狗腿,拖泥曳水地跳下來,學著人的樣子,給俺磕頭作揖,怪模怪樣,逗人發笑。朱八說:

  "孩兒們,明兒個弄幾條肥狗給姑奶奶送去!"

  俺忙說:不用,不用。朱八說:

  "您就甭客氣啦,咱家這些孩子出去弄條狗,比伸手從褲襠裡摸個蝨子還容易。"

  叫花子們嘻嘻地笑著,有的齜著黃板牙,有的咧開缺牙的嘴。俺忽然覺得,這群叫花子,很是可愛。他們的小日子過得有滋有味。陽光終於從廟門口射進來,紅彤彤地,暖呼呼地,照耀著叫花子們的笑臉。俺的鼻子一陣發酸,熱淚頓時盈了眶。朱八說:

  "姑奶奶,要不要我們去劫大牢?"

  俺說,不要,不要,千萬不要。俺爹這個案子,非同一般,牢門口不但有縣衙的兵士站崗,克羅德還派來了一隊德國鬼子放哨。朱八說:

  "侯小七,出去溜達著,有什麼消息趕快來報告。"

  候小七說:"遵令!"他從娘娘像前拿起銅鑼,背上口袋,吹一聲口哨,說:"乖兒子,跟爹走!"那只毛猴子,颼,躥上他的肩頭。侯小七馱著他的猴子,敲著鑼,唱著歌,走了。俺抬頭看到,泥塑的娘娘,渾身煥發著陳舊的光彩,銀盤似的臉上,水淋淋地,冒出了一層汗珠子——娘娘顯靈了啊,娘娘顯靈!娘娘顯靈,保佑俺的爹吧!

  三

  俺回了家,心中充滿了希望。小甲已經起來了,正在院子裡磨刀。他對著俺笑笑,既親切又友好。俺也對著他笑笑,也是既親切又友好。他用手指試試刀鋒,可能是還嫌不夠快,低下頭去繼續磨,(炎欠)啦,(炎欠)啦。他只穿著一件汗褐兒,裸著半身蒜瓣子肉,虎背熊腰,胸脯上一片黑毛。俺進了正房,看到公爹端坐在那張他從京城運回來的檀香木嵌金絲的雕龍太師椅上閉目養神。他雙手掐著一串檀香木佛珠,嘴裡嘟嘟噥噥,不知是在頌經還是在罵人。堂屋裡大部幽暗,陽光從窗櫺間射進來,一條條一框框。有一道光,金子銀子似的,照著他的臉,閃閃發亮。俺公爹臉盤瘦削,眼窩子深陷,高高的鼻樑下,緊閉著的嘴,活脫脫一條刀疤。他短短的上唇和長長的下巴上,光光得沒有一根毛,怪不得人們傳說他是一個從皇宮裡逃回來的太監呢。他的頭髮已經稀疏,要攙上許多的黑絨線,才能勉強地打成一條辮子。

  他微微地睜開眼,一線冰涼的光芒射到了俺的身上。俺問候他:爹,您起來了?他點了一下頭,繼續地撚他的佛珠。

  按照幾個月來的習慣,俺找來牛角梳子,給公爹梳頭打辮子。這本是丫頭幹的活兒,但俺家沒有丫頭。兒媳也沒有給公爹梳頭的,讓人碰見不是有爬灰嫌疑嗎?但俺有把柄握在這個老東西手裡,他讓俺給他梳頭,俺就給他梳頭。其實他這毛病也是俺給他慣成的。他剛回來那會兒的一個早晨,一個人在那裡攥著把破梳子彆彆扭扭地梳頭,小甲充孝順,上前去給他梳,一邊梳一邊說:

  "爹,我頭上毛少,小時候聽娘說是生禿瘡把毛疤了去了,您頭上毛也少,是不是您也生過禿瘡?"

  小甲笨手笨腳,老東西齜牙咧嘴,說他受罪吧可是孝順兒子給爹梳頭,說他享福吧小甲那動作分明是給死豬薅毛。那天俺剛好從錢大老爺那裡回來,心情很好。為了讓這爺倆高興,俺就說:爹呀,讓俺給你梳頭吧。俺把他那些毛兒梳得服服帖帖,還摻上了黑絲線給他編了一條大辮子。然後俺把鏡子搬到他的面前讓他看。他用手捋著那條半真半假的大辮子,陰森森的眼窩裡竟然出現了一片淚光。這可真是稀罕事兒。小甲摸著他爹的眼窩問:

  "爹,您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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