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莫言 > 天堂蒜薹之歌 > | 上一頁 下一頁 |
六十九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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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個子男人把女人從車上拖下來,女人哎哎喲喲地叫著,男人推推她的頭,說: 別叫喚了,一胎痛,二胎順,三胎跟拉泡厚屎差不多。 女人抬起手在男人臉上抓了一把,罵道: 放你娘的酸辣屁,不養孩子不知道肚子痛……哎喲俺的親娘哩…… 醫生說:你們真是一對活寶貝,恩愛夫妻。 疤眼子嫁兔唇,誰也不嫌誰吧!小個男人說。 肏你娘,養完了孩子我就跟你打離婚……哎喲娘……女人說。 醫生放那女人進了婦產科,傍著門邊,對那男人說: 你在外邊等著吧! 小個子男人在門口站了幾分鐘,回到車邊,支起笸籮,給小白馬拌上草料。小白馬噴著響鼻,咯嘣咯嘣吃草。 四個男人湊到一起,小個子男人掏出一包煙,分給眾人抽。高羊不會抽煙也接過一支。煙霧嗆得他咳嗽。小個子男人問: 大哥,您是哪村的? 就是南邊那個村的。 您村裡有家姓方的? 有一家。 他家裡那個閨女不是個東西!小個子男人憤憤不平地說。 你是說金菊呀,她是個挺老實的閨女。高羊說。 你少說話!高羊的老婆說。 還挺老實呢!小個子男人撇著嘴說,她一退婚,散了三門親事,把俺村曹文弄出了神經病。 高羊說:金菊也挺可憐,挨了不知道多少打。她跟那男人不般配。 小個子男人憂心忡忡地說: 這世道成了什麼樣子了?閨女自己找婆家。 牛車旁那個臉相年輕,滿頭白髮的男人說: 看電影學壞了,現如今的電影盡教著年輕人耍流氓。 曹文也是癡,又一個男人說,有那麼個當官的好舅架著,還愁個老婆?不值得去發瘋。 女人太少了,十七八歲就有了主。白髮男人說,你們說,女人都哪兒去啦?光看到一群群的男光棍,沒看到一個女光棍,連瘸的瞎的都是搶不迭的熱豆腐。 高羊咳嗽一聲,心裡恨這個白髮男人。他冷冷地說: 人不能笑話人,孩子在娘肚裡裝著,不生出來誰也不知道是什麼!沒准是個雙頭怪。 白髮男人並沒聽出高羊的意思來,他繼續說,既像問自己,又像問別人: 女人都哪裡去了?都進了城?城裡男人也不喜找鄉下女人。也是怪,家裡養頭牛,養匹馬,下崽下駒,一掀尾巴是個母的,就歡天喜地,是個公的,就喪氣。輪到人了,正好翻過來,生個男的歡天喜地,生個女的垂頭喪氣,生出來長大了找不到老婆又是垂頭喪氣。 婦產科裡傳出嬰兒的哭叫聲,喂馬的小個子男人猶猶豫豫地朝前走,雙腿似有千斤重。 醫生推開門說:小個子,你老婆給你生了個公子。 小個子男人身高增長了兩寸,快步走進產房,抱出孩子來,放在車廂裡,叮囑白髮男人: 兄弟,給俺看住馬,別讓它亂動,我去把孩子他娘背出來。 高羊聽到車上女人們的話: 人家可算扒著人參啦! 在男人面前也能直起腰來了。 小個子男人彎著腰,把老婆馱出來。那臭烘烘的女人腳劃著地面,一隻鞋子掉了。白頭發男人過去幫她把鞋子拾起來。 女人躺在車廂裡,說: 你說話要算數。 小個子男人說:算數!算數! 給我買件尼龍褂子! 買尼龍褂子,要雙排鐵扣子的。 給我買雙尼龍襪子。 買兩雙,一雙紅的,一雙綠的。 小個子男人收起草料笸籮,拿著鞭,把車調出去。他的車橫在牛頭驢頭面前,白馬的身上泛著爛銀般的光輝。他吆住馬,把那盒煙拿出來,散給三個男人。高羊說: 我不會抽,白糟蹋一根煙。 小個子男人響亮地說:抽吧抽吧,不就是一支煙嘛,兄弟心裡歡喜,難道大哥不替我歡喜? 歡喜,歡喜……高羊接了煙,說。 白頭發男人的老婆進了婦產科。小個子男人說: 各位大哥,你們都是男孩,生孩子就像海裡過黃花魚一樣,一批一批的。我敢擔保,今晚上都是男孩。咱這四個男孩可是同年同月同日生,長大了讓他們拜幹兄弟! 小個子男人在地上打了一記響鞭,高聲吆喝著馬,興高采烈地跑了。馬蹄嗒嗒,消逝在朦朦月色之中。 白頭發男人的老婆生了個女孩。 另一個男人的老婆生了個怪胎。 高羊把老婆送進婦產科後,獨自一人在衛生院的院子裡徘徊著。月亮已轉到當頭,白光燦燦,照在那些洋金花上。老婆牙關很緊,產房裡鴉雀無聲,只剩下驢車和他,他心裡很空虛,便向那些潔白的洋金花走去。 他怔怔地站在它們面前,嗅著它們奇怪的香氣,看著它們翩翩欲飛的花瓣,不由得彎下腰去。他用指尖觸觸那些白茫茫的肥大葉片,葉片冰涼,露水滾下來。他的心顫抖了一下。後來,他把鼻尖觸到花蕊上,花的奇怪香味爬進他的鼻孔,他抽搐著臉,望著月亮,猛然打了一個響亮的噴嚏。 黎明時分,老婆為他生了一個兒子。他心裡暗暗叫了一聲娘。美中不足的是,這孩子的腳上有十二根腳趾。老婆心裡有些疙疙瘩瘩,高羊安慰她: 孩子他娘,你應該歡喜,異人必有異相,這孩子長大了,沒准還真能當大官哩!到了那一天,咱老兩口子就享起清福來啦!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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