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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七


  死囚趴在床上,抽抽搭搭地哭著。高羊被他哭得心裡酸溜溜的,小心翼翼地走上去,用一根指頭戳戳他肩頭,小聲說:

  大哥,別難受了。想開點吧!

  死囚翻身起來,一把攥住高羊的手。高羊大吃一驚,正欲掙扎逃跑,死囚卻說:好兄弟,別怕,我不會打你。人要死時,才感到人親,我後悔啊。好兄弟,你還能出去吧?出去後去看看我的老爹,告訴他別難過,你跟他說,我臨死時吃了紅燒肉,吃了白麵單餅,吃了大蔥黃豆瓣醬,我是宋家村的,俺爹叫宋雙陽。

  我一定去看看大爺。高羊說。

  孫師傅送來了一缽子土豆燒豬肉,一捆剝了皮的大蔥,一碗黃豆瓣醬,一摞單餅,還有半瓶子燒酒。

  一位男政府替死囚開了手銬,然後提著手銬,按著腰裡的手槍,坐在監室門口一把木椅子上。

  死囚跪在酒飯面前,手哆嗦著,倒了一盅酒,仰脖灌下去,叫了一聲爹,已是泣不成聲。

  二

  死囚被押走時,回頭對著高羊笑了笑。這笑容像刀子一樣把高羊的心紮痛了。

  九號,出來!一位男政府打開監室,喊。

  高羊嚇得心驚肉跳,一股熱尿打濕了大褲頭子。

  政府,俺家裡還有老婆孩子……要俺吃屎喝尿都行,別槍斃俺……

  男政府愣了愣,說:

  誰要槍斃你?

  不槍斃俺?

  國家哪有那麼多子彈浪費?走吧,好事,你老婆看你來啦。

  高羊心裡一塊石頭落了地,蹦出監室。政府把黃銅手銬套在他手脖子上,他說:

  政府,俺保證不跑,別給俺上銬啦,省得俺老婆看了難受。

  政府說:這是規矩!

  俺不跑還不中?您看看我的腳,化膿了,叫俺跑也跑不動。

  少囉嗦。男政府說,這就照顧你了,本來,犯人未判決之前是不准家屬探望的。

  男政府把他帶到一間空屋門口,說:

  進去吧,二十分鐘!

  高羊猶猶豫豫地推開門,看到老婆抱著孩子坐在一根板凳上,女兒杏花依著她娘的腿站著。

  他老婆猛地站起來,克搐克搐臉,括約括約嘴,嗚嗚地哭起來。

  他雙手扶著門框,想說話,咽喉被一團熱物堵住,就跟幾天前被鎖在槐樹上看到杏花在槐林裡掙扎時的滋味一樣。

  爹!杏花奓煞著胳膊,摸索過來,爹,是俺爹嗎?

  三

  老婆把一捆蒜薹放在毛驢車上,捂著肚子彎下腰去。

  怎麼,你要生?高羊驚慌不安地問。

  老婆說:她爹,我試著不好,八成是要生……

  你不能晚兩天,等賣完了蒜薹再生!高羊不滿地嘟噥著,早兩天也好,晚兩天也好,偏趕在這個時候!

  她爹,別埋怨我了……我也不願這個時候生……要是泡屎,我咬咬牙也能憋住……老婆手扶著車杆,臉上沁出了汗珠。

  好吧,生就生吧。高羊問,去叫來慶雲?

  不要叫她……老婆擺著手說,她技術不好,要錢還多,我估摸著,去醫院生……能生個兒子……

  高羊說:要是能生個兒子,我買只老母雞給你吃。

  我背你去?

  不用……你扶著我走……老婆趴在地上說。

  用車拉著你去。高羊把裝到車上的蒜薹卸下來。把車拖出大門,套上毛驢,進屋拿了一條被子,墊在車廂裡。

  還要準備什麼東西?

  拿兩卷紙……俺準備好了……在炕頭上的藍包袱裡。

  杏花醒了,在屋子裡高叫著。高羊走進屋子,說:

  杏花,我和你娘給你去拾個小弟弟,你好好睡覺。

  到哪裡去拾?

  到草窠裡去拾。

  我也去……

  小孩不能去,小孩一去就拾不到了。

  月亮還沒出來,他趕著驢車,顛顛簸簸過了石橋,老婆在車上呻吟著。他有些心煩。有些拉著蒜薹的車沿著柏油馬路奔縣城的方向去了。他說:

  你哼哼什麼?養孩子又不是長病。

  老婆頓時不哼哼了。車廂裡有股子蒜薹味,也有老婆的汗酸味。

  鄉衛生院坐落在田野裡,後面是一片墳墓,東邊是一片玉米,西邊是一片紅薯,南邊是剛拔了薹的蒜地。他把驢車趕進衛生院,停住,找到婦產科。婦產科只有一間房。他剛要抬手敲門,胳膊被一個人拉住了。黑暗中看不清那人的臉,他聽到那人說:裡邊正在生孩子,別敲!那人嗓音渾厚,嘴巴裡叼著一支煙,一點火星在他模模糊糊的臉上閃爍著,煙味很香。

  俺老婆也要生孩子。高羊說。

  排著隊吧。那人說。

  生孩子也要排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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