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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二


  大門的插銷彎曲了,脫落了。大門猛然張開。群眾像潮水一樣湧了進去,高羊身不由己地卷了進去。他一捆蒜薹也沒捨得扔,他還擔心毛驢被踩死。但他無法回去。

  他腳不點地躥過用八角水泥磚鋪成的地面,路過噴泉時,冰涼的霧降落到他的臉上。他沖進了水磨石鋪地的縣府大樓。巨大的聲響在樓道裡回蕩著,有玻璃破碎的劈啪聲,有踢開箱櫃的喀啦聲,還有女人的叫聲。他在惶惶不安之中,體驗到一種快感。他沖進一間辦公室。眼前的所有豪華設施都是那麼招他嫉恨。他試試探探地搬起一盆紅花層疊的仙人掌,對準一方擦得鋥亮的窗玻璃投過去,玻璃無聲無息地裂開了,那花盆慢慢地鑽出去。他立刻撲到窗口,看到那暗紅的花盆載著花朵和玻璃的碎片翻著筋斗跌落在樓前的水泥地上。花盆迸裂,花朵零落破碎。他感到一陣快意。他退回來,搬起一個半圓形的透明金魚缸,略微觀賞了一下缸裡的黑金魚和紅金魚,黑金魚和紅金魚都吃得肥肥胖胖,晃動的水和翻騰的魚屎使它們吃了驚,它們潑剌著,魚缸裡冒出一股子腥氣。他厭惡這氣味,就把魚缸投到窗玻璃上。玻璃又緩慢地裂開了。他趴在窗口,看明亮的魚缸灑著明亮的水,明亮的玻璃碎片跟隨著,黑金魚和紅金魚在空氣裡遊動著。魚缸落在水泥地上,無聲地破碎了。

  他呆呆地往下望著那些在水泥地上跳動的金魚們,心裡感到不忍。抬頭往遠處望,廣場上人仰馬翻,自己的毛驢和車輛不知跑到什麼地方去了。他十分焦急。群眾還在大批地往縣政府裡擁來。一群全副武裝的白衣警察從廣場東側的一條小胡同裡擁出來,他們飛跑著,一進廣場就如虎進羊群。警察們用棍棒開闢著道路,他們一定要來縣政府。他轉回身,想立即逃去,幾十個人擁進來,他萬萬想不到方家四嬸踮著雙小腳夾雜在這群人中間。一位穿白背心,背心上印著一個鐵錨的小夥子高喊:

  這是縣長辦公室,把縣長捉住啊!

  高羊聽到此說,心驚肉戰,天哪!我竟沖進了縣長辦公室,我還砸了花盆魚缸窗玻璃。他想跑,但房間裡棍棒飛舞,他不敢動步。縣長辦公室地面上擺著的幾十盆奇花異草像炮彈一樣從窗口射出去,花盆大概打中了樓下的什麼人,他聽到窗戶外有人哭叫連天。

  牆上的字畫也被撕下來,牆邊的文件櫃也被一個小夥子用一個鐵啞鈴砸破,文件、書籍,稀哩嘩啦流出來。那小夥子還用鐵啞鈴把桌子上的兩部電話機砸得稀爛。

  四嬸東扯一把,西扯一把。她把窗戶上的綠綢窗簾撕下來,雙手扯著,好像抓住一個人的頭,她哭著,罵著:

  你還俺的老頭子!還俺的老頭子!

  有幾個農民在撬著辦公桌上的抽屜,提啞鈴的小夥子把桌子上的玻璃板,玻璃板上的金屬煙灰缸,全部捶爛了。縣長跑得倉皇,香煙屁股還在煙缸裡冒煙哩。一筒大人參牌香煙和一盒火柴放在桌子上。小青年抽出一支煙,插到嘴裡,說:老子也坐坐縣太爺的寶座。他一腚坐在縣長的籐椅上,劃火抽著煙,蹺著二郎腿,一副十分得意的樣子。幾個農民撲過來搶那筒人參煙。四嬸把綢窗簾、字畫、文件聚攏在一起,從桌上拿過火柴,劃火點著。綢窗簾嗤嗤地冒著白煙,很快引燃了紙張,火舌沿著破碎的壁櫥爬上去。四嬸跪在地上,叩了一個頭,喃喃地說:

  老頭子,俺給你報了仇了!

  火苗騰起,農民們蜂擁逃出。高羊扯了一把四嬸,說:

  逃命吧!四嬸!

  樓道裡濃煙滾滾,看來不止一個辦公室裡起了火,頭上的天花板和腳下的樓梯都在震動。成群的人爭相逃命。高羊拉著四嬸逃出正門,他突然想起黑金魚和紅金魚,也只能想想吧,千頭攢動,兩千條腿碰撞,被推倒的人在低處慘叫。他緊緊地攥著四嬸的手,騰雲駕霧般飛出縣府大院,七八個持搶舞棒的警察的臉一晃就過去了。

  三

  是你帶頭砸了縣長的辦公室?坐在正中的男警察威嚴地問。

  政府,俺不知道那是縣長的辦公室……他們一說是縣長的辦公室,俺就再也不敢動手了……高羊跪著說。

  照原來姿勢坐好!警察嚴厲地說,難道別人的辦公室就可以隨便砸嗎?

  政府,俺迷迷糊糊地就被裹進去了……政府,俺自小老實,沒幹過壞事……

  你不老實還能去燒國務院?!警察嘲諷道。

  火不是俺點的……火是四嬸點的……

  女警察把一張寫滿了字的紙遞給坐在正中的男警察。男警察把紙上的字念了一遍,問:

  高羊,這都是你說的吧?

  是俺說的。

  過來簽字!

  一個警察把他拖到桌子前。女警察遞給他一支筆。他握著筆,手抖得厲害。他怎麼也想不起那羊字是三橫還是兩橫,女警察說:

  三橫。

  押回監室!

  政府!高羊跪在地上,哀求著,政府,俺不敢回監室裡去了……

  為什麼?

  他們合夥揍俺,政府,求求您給俺換個監室吧。

  讓他去看死囚!坐在正中的警察對站在旁邊的警察說。

  九號,你願意去看死囚嗎?

  願意,只要不讓俺跟他們在一起就行。

  好,你要注意,不能讓他自殺。這是件美差,每頓飯多發一個饅頭給你。

  四

  那死囚是個黃面皮的男人,嘴上無須,兩隻凹陷在眼窩裡的綠眼珠子骨碌碌轉著,那樣子怪嚇人的。

  高羊一進死囚牢就發現自己犯了一個大錯。囚室裡只有一張床,地上還有一張腐爛的草墊子。死囚手上戴著銬,腳上戴著鐐,蹲在牆角上,仇視地盯著他。

  高羊點頭哈腰地說:大哥,政府叫俺來和您做伴。

  死囚一咧嘴,笑了。他的臉像黃金一樣的顏色,牙齒也是黃金的顏色。

  過來……過來……死囚點著頭招呼他。

  高羊有些心虛,但看到他戴著手銬腳鐐,行動不便,估計不會有事,就小心翼翼地往前靠攏。

  死囚笑著,點著頭,招呼他靠前靠前再靠前。

  大哥,您有什麼事要俺幫忙?

  一語未了,那死囚掄起雙手之間的鐵鍊,猛地打在高羊的頭上。高羊叫了一聲親娘,連滾帶爬地逃到鐵門邊上。死囚戴著鐐銬蹦起來,兇相畢露,嘩啦嘩啦拖著鐐,朝高羊撲來。高羊從他腋下鑽走,跑到鐵床上。死囚撲到床邊,他又躲到鐵門邊。鬥了幾十回合,死囚一腚坐在床沿上,咬牙切齒地說:

  你敢過來我就咬死你,臨死我要撈個墊底的。

  這一夜,高羊疲乏至極,但強打精神不敢睡去。死囚牢裡晝夜亮燈,給了他一點安全感。他蜷縮在鐵門邊上,儘量離那死囚犯遠點,以便來得及跳起逃命。

  死囚犯整夜都睜著那兩隻綠幽幽的眼睛。每當高羊要昏昏入睡時,死囚就站起來,兇相畢露,嘩啦啦地拖著鐐,對著高羊撲來。高羊想起了小時聽人講過的看死屍的驚險故事,那些故事裡說:夜深人靜時,死屍就活了,攆得活人滿屋子亂竄,等到公雞一叫,那死屍就倒了。這一夜的經歷與那些故事幾乎一樣。不同的是,看一夜死屍可賺許多銀兩,看一夜死囚只能多吃一個饅頭。

  住在普通監室裡,受犯人們虐待滋味難受。

  看死囚整夜不敢合眼,滋味也不好受。

  他想,這種日子過上一個月,非死了不行。

  他特別後悔。

  天老爺,保佑我出去吧!出去後,哪怕人家把屎拉到我頭上,我也不罵,不打,不找地方說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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