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莫言 > 天堂蒜薹之歌 > | 上一頁 下一頁 |
五十五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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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羊說:走吧,四叔,走吧!一直往東走,咱能繞到鐵路北。 四叔調轉車頭,趕著牛往東走。高羊牽著毛驢,緊跟在四叔車後。 走出約有半裡路,他們回頭觀望,見冷庫鐵門前燒起了一堆大火,有一個渾身通紅的人摘下冷庫的大牌子,扔到火裡。高羊對四叔說: 冷庫不叫冷庫,叫恒溫庫,牌子上寫著。 管他娘的什麼庫呢,燒這個雜種!四叔說。 他們還看到大鐵門被撞開了,一群人擁進冷庫大院。火光抖動著,遠遠地映著他們的臉。他們聽到了一陣陣吼叫,和砸碎玻璃的聲響。 一輛黑色的小地鱉子車從東開過來。高羊驚恐地說: 大官來啦! 小橋車開到火堆前停住了,幾個人鑽出車來,立刻被人推到溝裡。有人拿著棍子敲著地鱉子車的鐵蓋,敲出撲通撲通的悶聲。有人從火堆裡抓起一根燃燒的木頭,塞進地鱉子的肚子裡。 快走,四叔!快走!高羊催促著。 四叔也有些怕,對著牛腚抽了一樹條子。 他們走著走著,聽到後邊一聲轟響,回頭看,一根火柱子從那輛地鱉子車裡躥起來,比屋脊還高,連幾裡外的野草都照白了。 高羊心裡說不清是喜還是怕。他自己能聽到心跳,兩隻手心裡,滲出了黏糊糊的冷汗。 四 他們趕車繞出縣城,越過鐵路,不知四叔心中如何,高羊自覺輕鬆愉快,好像剛從狼窩裡逃出來。屏息靜聽,還能聽到冷庫那邊的喧嘩聲。 又往北走出三五裡路,聽到路東側不遠處有突突的柴油機聲,和嘩嘩啦啦的流水聲,就在那聲響處,亮著一盞昏黃的燈。聽到水聲,高羊覺得焦渴難熬,想四叔也是一天水米沒沾牙,不會不渴。他說: 四叔,您幫我照應照應車,我去東邊弄點水來喝,我的驢和您的牛也該飲飲,喂喂,還有幾十裡路要走哩。 四叔不吭不響地窩住牛,把車往路邊靠了靠。 高羊從驢車上解下一隻鐵皮桶,提著,朝燈光那兒走。他尋到一條寬僅容腳的狹窄小徑,小徑兩邊是齊著膝蓋的玉米,玉米葉子蹭著他的雙腿和他手中的鐵桶。燈光影影綽綽,看著只距離公路兩箭地的光景,卻是很難接近。柴油機聲和水聲也始終那麼大,好像永遠不可能接近。小徑有時消失,他就走在莊稼地裡,他小心地下腳,生怕踩倒了人家的莊稼。隔著破鞋,他也能感覺到靠近縣城的土地比遠離縣城的土地肥沃。小徑又出現了,走幾步,突然加寬了許多,勉強可以行走馬車。路兩側有淺淺的溝渠,溝渠外的莊稼高高低低,他聞出了棉花啦,花生啦,玉米啦,高粱的氣味。它們各有各的氣味,絕對不會混淆。 那盞昏黃的馬燈突然變得明亮了許多,水的嘩嘩和機器的突突也是突然變得清晰明亮起來。這時他看清了自己的身影。他有點膽怯,羞澀。 一直走到馬燈跟前——馬燈掛在一根豎起的木杆上,一台十二馬力的紅色柴油機用四根木樁固定在路面上,飛速旋轉好像不轉,但從一閃而過一閃而過的皮帶鐵接扣上說明飛速旋轉的馬力帶發出嗒嗒的聲響。一根粗膠皮管子伸進機井裡,水泵沙沙地響著,白色的水從水泵的口裡噴出來。地上鋪著一塊塑料布,塑料布旁邊擺著一雙膠鞋。沒有人吱聲。他用力往黑暗中看去。他聞到了玉米苗子的氣味。 那是誰?黑暗裡有人喊。 過路的,討口水喝。他回答。 玉米葉子嚓啦嚓啦響著,一個高大的男人扛著一張鐵鍬走到光明裡來。他站在水泵前,把沾滿泥巴的腳放在激烈的水柱裡沖涮著。沖涮乾淨腳,他又把沾著泥的鐵鍬放在水柱裡。鍬刃上滴著水,閃爍著寒光。 那人跳過路溝,把鐵鍬插進地裡立住,說: 你喝去吧,管飽! 高羊跑過去,跪下,迫不及待地把嘴插下去,水流沖得嘴唇發麻,水噎得他胸痛。喝飽了,他洗了洗臉,又打了滿滿的一桶水,提著,回到馬燈下。 那個人正上下打量著他。 這是個儀錶堂堂的年輕人,上穿半袖襯衫,下穿制服褲子,一塊亮晶晶的手錶掛在腰帶上。 他把手錶摘下來,套在手脖子上。他看看表,問: 你是幹什麼的?這麼晚了。 高羊說:賣蒜薹的,整整一天滴水沒沾牙,聽到這邊水響,就跑過來啦。 年輕人問:你是哪個鄉的? 高羊說:高疃鄉的。 噢,那可是夠遠的。你們鄉供銷社沒設點收購? 供銷社不管這事,都忙著販賣化肥去啦。 年輕人笑了,說: 這也正常,一切向錢看麼!賣了嗎? 沒有,排隊排到我眼前啦,人家就說冷庫滿了,暫停收購。要是他們明天收購,那俺豁出去等一夜,也不往回趕了。鬼知道猴年馬月還能再開磅。他本來想不說了,但忍不住,就說,那邊鬧出了大亂子了,磅秤給人砸了,桌子給人燒了,玻璃砸了,連地鱉子車也給燒了! 年輕人有些興奮,說: 你是說群眾造了反? 造不造反俺不知道,反正亂子鬧大啦!他歎道,真有些膽大不怕死的。 年輕人說:俺爹和俺二哥也去賣蒜薹了,不知他們有沒有鬧。 高羊看著年輕人嘴裡那兩排整齊的白牙,聽著他那掩飾不住的京腔,說: 這位大兄弟,俺看出來啦,您不是個一般人物。 年輕人說:我是當兵的,最一般的人物。 您是好樣的,混好了,還回家幫老人幹活,就沖著這一點,您也有大前程,不忘本哪! 年輕人掏出煙來,鮮豔的煙盒在燈光下像朵花兒,他抽出一支遞給高羊,高羊說: 俺不會抽,俺還有個鄉親在路上等俺,俺接您這支煙,給他抽去,這輩子他也沒抽過這麼高級的煙。 高羊把煙捲兒夾在耳朵上,提著水桶,尋著來路走。 他一上公路,四叔就不高興地說: 你到東海裡去打水啦? 他的小毛驢癡呆呆地站著。四叔的花母牛和著車臥在了地上。 你先喝吧,你喝飽了再飲牲口。高羊說。 四叔把嘴紮到桶裡,喝了一個飽。站起來,連連打著水嗝。高羊把那支煙從耳朵上摘下來,遞給四叔,說: 碰到了一個高級人,他說他是個當兵的,我一眼就看出來他是個軍官。他給我煙,我說我不會,我說你會,就給你要來了。 四叔接了煙,放在鼻子上嗅著,說: 也沒有什麼香味。 高羊說:當了官還幫老人幹活,不簡單!現如今的人都是扔了叫花子棍就打叫花子,沒見咱村那王泰,見了咱就像見了生人一樣。 人呐……四叔感歎著。 您喝足了?高羊問,那我就飲牛啦。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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