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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三


  六十四啦!四叔說,七十三,六十四,閻王不叫自己去。今年的新麥子我八成是吃不上啦!

  沒事,四叔,您身板這麼硬朗,再活個十年八年的不成問題。高羊安慰著他。

  你不用寬慰我,我不怕死。活著無趣,還不如死了!死了也給國家省點口糧。四叔笑著說。

  您死了也給國家省不下口糧,您的糧食是自己種的,也不是吃國庫糧的高級人。高羊說。

  一團灰色的雲彩,月亮鑽了進去。路邊的樹棵子模糊起來,天一暗,樹叢裡的蟲鳴聲明顯地響亮起來。

  四叔,高馬這個小夥子不錯,您把金菊嫁給他也不算輸了眼色。高羊冷不丁冒出了一句,他立即就反悔了。他聽到四叔的喘息聲頓時粗了。他急忙岔開話題,四叔,您聽說了沒有,羊欄村老熊家的三兒考上美國留洋生啦,到了美國一年,就娶了個金頭發藍眼睛的美國女人,照片都寄回來了,老熊揣著那張照片,逢人就炫耀。

  人家老祖宗的墳塋坐在好風水上啦!四叔說。

  高羊想起了母親的墳塋,那是塊高地,北面是小河,東邊是大渠,南邊能望到小周山,西邊是一望無際的平川曠野。他又想到剛出生兩天的兒子,這小子生就一個大頭。我這輩子是出窯的磚,定了型了,娘占住的風水寶地,也許能在她孫子身上使勁,這小子沒准能成個大氣候!

  一輛拖拉機大開著電燈,從他們的車邊呼呼隆隆地開過去,車上拉著裝得像小山一般的蒜薹。他們催促牛驢,顧不上閒扯了。

  二

  日頭冒紅的時候,他們的車臨近了鐵道。這期間,早有幾十輛拖拉機跑到他們頭裡去了,車上拉的都是蒜薹。

  他們被一道塗著黑白二色漆道道的長木杠子攔擋在鐵路的北邊,在他們車後,蜿蜒著一條由牛車、驢車、馬車、人拉地排子車、手推車、拖拉機、汽車組成的車馬長蛇,四鄉的蒜薹都向縣城彙集,一派豐收景象。紅日剛露半個臉,紅得有些黑氣繚繞,日上半竿處,籠罩著一塊華蓋般的白雲,白雲的下半部被染得淡紅。四根鋥亮鐵軌東西向橫臥著,一輛冒著白煙、發出震天呼嘯的綠皮火車從西開過來,一個個車窗飛速滑過,車窗玻璃上貼著一些擠扁了的浮腫胖臉。

  橫木杆子下邊,站著一個手持紅綠雙色小旗的中年男人,也是浮腫著胖臉。吃鐵路飯的高級人是不是都浮腫著胖臉呢?高羊暗中猜想著。火車馳過去了,地皮還在顫抖。火車的鳴叫高音撕裂,嚇得小毛驢渾身戰慄。高羊把捂住驢眼的雙手拿開,看到那個打小旗的鐵路員工搖著一個把柄將長木杆子升起來。杆子還未升到應有的高度,車輛就迫不及待地往前湧。道路狹窄,僅容兩車比肩而行。高羊眼睜睜地看著許多輕便的人拉地排子車、自行車,從他和四叔的驢車牛車旁擠過去。過了鐵路,是一個大上坡,坡上的道路正在維修,鋪著齜牙咧嘴的亂石,堆著黏土與黃沙。坡上的車輛都在痛苦地顛簸著、掙扎著,所有的車夫都從車上跳下來,小心翼翼地拉著牲口的韁繩,控制著車輛。

  四叔的牛車依然在前。高羊看到四叔遍身冒白氣,面若黑鍋底,側著身,左手牽著牛韁,右手持著一根樹條子,嘴裡嗚嗚啦啦地叫著,樹條子搖晃著,但並不打下去。花母牛的頭昂著,嘴巴裡嘟嚕著白色的泡沫,呼哧呼哧喘著粗氣。牛蹄可能被亂石紮得奇痛,母牛的腰擰成一條蛇。

  一輪紅日頭,兩塊破雲彩,這是此刻天上的部分景象。一條爛公路,萬輛蒜薹車,這是此刻地上的部分景象。高羊從沒經過這麼大的場面,心裡有些發慌。他雙目不敢斜視,緊盯著四叔後凸的腦勺子。小毛驢像跳舞一樣走著,尖利的石頭片子已把它的左前蹄上的彎曲處豁開了一個血口子,黑血滴在白石片上,晃來晃去的車轅杆時而把毛驢別往左,時而把毛驢別往右。高羊也顧不上可憐它,反而毫不客氣地催著它。後車咬著前車的尾巴,前車咬著更前車的尾巴,大家誰也不敢怠慢,生怕被那些不拉人屎的傢伙見縫插了針。

  他聽到左邊一聲爆響,好像炸了一顆手榴彈,毛驢和人都吃驚不清,不由自主地打幾個哆嗦。歪頭去看,見一輛地排子車爆炸了輪胎,紅色的膠皮內胎翻到黑色外胎外邊來。拉地排子車的是兩個姑娘,一個大點,一個小點。大的頭像一節圓木,滿臉斑痕,活像樹皮;小的是白淨皮膚,瓜子形臉龐,只可惜瞎了一隻眼。他短暫地感歎著:真如瞎張扣說的,貂蟬是絕色美人,臉上還有七個淺皮麻子,可見世界上沒有十全十美的人。那兩位姑娘看著破輪胎,手足無措,在她們身後,有人催促,有人叫駡。兩個姑娘打著墜墜把車子拖到路邊的爛泥裡去,後邊的車輛立即填補了她們的空間。

  又連續發生了幾起輪胎爆破的事故,有一聲大響簡直是震耳欲聾,那是一台五十馬力的拖拉機爆破了後輪胎,車輪的鋼圈緊壓地面,車身傾斜著,幾個穿幹部制服的站在破輪胎前發呆,司機——一位滿臉油泥的男青年,攥著一把大扳手,破口大駡著交通管理局的親娘。

  上了大漫坡,又下大漫坡。大漫坡上照樣是怪石直立,狼牙狗牙交錯,爆炸聲接連不斷,交通堵塞。高羊心中暗暗禱告,老天保佑我的車輪胎不被紮破。

  下到坡底,是一條東西方向的柏油馬路,十字路口設有紅綠燈,站著一群穿灰制服戴大簷帽的人。東西方向路上也有許多載著蒜薹的車輛,從南邊也湧來許多載著蒜薹的車輛。

  他們趕著車擠到了東西方向的路上,往前走了幾百米,就再也挪不動了。這時,穿灰制服的人夾著黑皮包來了。他從他們胸前的牌子上,知道了他們是交通監理站的人。

  根據早先的經驗,交通監理站監理的是機動車輛,所以,當一個年輕的交通監理官提著黑皮夾子,站在他面前時,他還像沒事人似的,對著這個被一身灰制服紮裹得威風凜凜的小夥子討好地傻笑著。

  監理官用圓珠筆開了一張白條子遞給他,說:

  交一塊錢!

  他瞪著眼,半天都沒弄明白是怎麼一回事。監理官把那張白紙條抖抖,又說:

  拿一塊錢!

  什麼錢?他狐疑地問。

  交通管理費。監理官冷冷地說。

  俺是毛驢車!他說。

  手推車也得交!監理官說。

  他說:同志,俺沒有錢,俺老婆剛生孩子,把錢都花光了!

  你快點交吧,要沒有這個,監理官搖搖白紙條,說,沒有這個,供銷社不收你的蒜薹。

  真沒有錢,高羊把衣服上的口袋都翻過來,說,您看,您看,真沒有錢。

  那就交蒜薹吧,三斤蒜薹。監理官說。

  三斤蒜薹三塊哪,同志!

  你怕吃虧就交錢好啦!

  您這不是逼人嗎?

  誰逼你?你以為我願意來收?這是國家的規定!

  那……既是國家的規定,您就拿吧!

  監理官抓起一捆蒜薹,扔在身後一隻大筐裡。把那張蓋著紅印的白紙條拍到他的手裡。抬筐的是兩個半大的孩子。

  監理官又跟四叔要錢。四叔從貼身的衣袋摸出兩張五毛的票子給了他。四叔也得到了一張蓋著紅印的白紙條。

  那個大筐眼見著就滿了,兩個孩子抬著滿筐蒜薹,歪歪扭扭地往崗亭那兒走,崗亭後停著一輛大卡車,兩個身穿白衣服的男人抱著膀子,倚在車的後擋板上,樣子像裝卸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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