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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一


  于家夫妻交換了一下眼神,女的說:

  大兄弟,是不是告訴一下她那兩個哥?……你丈母娘昨兒個與高羊一起,被公安局抓走了。

  你們看著辦吧,大哥大嫂,拜託你們啦!

  是火葬還是土葬?男的問。

  他一想到那熊熊的火焰吞噬金菊和腹中嬰兒的情景,就感到心如針紮。他堅決地說:

  土葬!

  于家夫妻急匆匆走了。鄉鄰們成群結隊地來探望,有哭的,也有板著臉不哭也不笑的。村主任高金角也鬼鬼祟祟地前來探望,他歎著氣,挪到高馬眼前,說:

  大侄子,你……

  高馬把腰刀晃了晃,說:

  主任,你別把我逼急了!

  高金角彎著腰跑了。

  于家嫂子割來兩丈綢子,招呼來一群婦女,在院子裡鋪了一領席,一個懂裁縫的婦女到屋裡去量了金菊的身體,操起剪刀哢嚓哢嚓鉸起來。

  看熱鬧的人絡繹不絕,破碎的鸚鵡屍體被眾人的腳踐踏著,彩色的羽毛隨風飛舞,沾到人的腿上,衣服上、臉上,眾人渾然不覺。

  金菊的屍體已搬到炕上,高馬每時每刻都能看到她。太陽升起很高了,光線透過黃的紅的黃麻莖稈和雞爪形的黃麻葉片,照耀著她的臉,她的臉宛若一朵綻開在秋季豔陽下的金色菊花。他伸出手指,去觸摸她的臉。她的臉光滑有彈性,好像高級的絲絨。

  方家兩兄弟一前一後來了。先來的是方老二,他鐵青著臉,大踏步走過院子,他踢起的鸚鵡毛紛紛落在大紅的綢緞上。進門時,一隻鸚鵡俯衝下來,好像要去啄他的眼睛,被他一巴掌把那鳥兒扇到牆上。他站在炕前,揭開一角被子,看了看金菊的臉,金菊對他微笑著。

  他厭惡地將被角放下,走到院子裡來找高馬。他罵道:

  高馬,你這個雜種肏的,你把俺一家搞得家破人亡!

  方老二揎拳捋袖往牆角行走,高馬用手銬的鐵圈敲打著腰刀的脊背,敲出清脆的丁當聲,他雙眼血紅,緊盯著方老二。方老二膽怯退回去,他說:

  我要到縣裡告你!你害死了我的妹妹!

  方老二剛走,方老大就來了。他瘸得更加厲害了,頭髮花白,雙目混濁,儼然已是個蒼老的人。他一進院子就放聲大哭,哭得回聲婉轉,活像個老女人,進了屋,他手拍打炕沿,哭道:

  妹妹——我的苦命的妹妹,——你死得屈啊——

  方老大的哭聲逗引得一群老娘們直抹眼淚,幾個男人進去,把他架出來,勸道:

  方家大哥,人死不能復活,你們兄妹一場,你這為哥的,就快張羅著給她辦理後事吧。

  一聽這話,方老大頓時不哭了。他擦著鼻涕說:

  嫁出的女,潑出的水,她早就不是方家的人了,厚葬薄葬,不關俺的事。

  他一瘸一顛地哭著走了。

  高馬站起來,喊住了他,說:

  你到這屋裡去看看,還有什麼值錢的東西你就全拿走吧!

  方老大停了停,沒說什麼,走了。

  女人們為金菊縫了一套大紅綢的衣服,拿到屋裡。她們脫掉金菊的舊衣服,用水擦洗了她的身體,替她把送老的新衣穿起來。她渾身鮮紅,好像一個新媳婦。

  高直楞飛一樣跑進高馬家的庭院,他撿那些鸚鵡的屍體,一邊撿,一邊罵,一邊流淚。他把鸚鵡的屍體裝進一個大筐裡,說:

  高馬高馬,你說這些鳥兒礙你什麼事了?你有本事對著人使,遭害這些鸚鵡幹什麼?這都是錢啊!你把我給毀利索啦……

  尚有七八隻殘存的鸚鵡蹲在黃麻顫顫巍巍的梢頭上,它們羽毛淩亂,渾身沾滿血污。它們啼叫著,叫聲十分淒涼。高馬也有些可憐它們。

  高直愣嘬起嘴唇,發出一種奇怪的聲音喚著它們。

  我是省電視臺的記者,我們瞭解到你和金菊姑娘的不幸的愛情,請您把這件事情的過程給我們談談好嗎?這位記者有三十多歲,戴著一副大眼鏡,生著一張大嘴,嘴裡有一股臭氣。

  我是縣婦聯的幹部,主管清理三換親的工作,你把情況談談吧!這是一位年輕的女人,臉上塗滿白粉,嘴裡噴出一股尿味,高馬恨不得一刀削下她的頭來。

  你們都滾!他站起來,提著刀,憤怒地說,我沒有什麼好說的!

  高馬兄弟,做棺材是來不及了,再說東北森林正燒著大火,木材漲價,這大熱的天,于秋水瞟著金菊膨脹的身體說,我買了兩張新葦席,買了兩丈塑料布,裡邊用塑料布包好,外面裹上兩張葦席,不會比棺材差,入土為安,你說呢?

  高馬說:大哥,一切由著您安排吧!

  電視臺的記者一會兒蹲著一會兒跪著,劈劈啪啪地拍著照,他把黃麻梢頭上的鸚鵡也拍了進去。這簡直是一幅畫:黃的黃麻稈,紅的黃麻稈,青綠的黃麻稈……金紅的陽光,枯黃的與翠綠的黃麻葉子,五彩的鸚鵡們,滿面憂愁,嘬著嘴吹口哨的高直楞,鸚鵡們縮著頭,蔫蔫地叫著,叫聲淒涼,催他淚下。

  我已安排了六個人在村東公墓裡開穴,差不多就該往外抬了。于家大哥說。

  院子裡鋪開兩張新葦席,新席上展開淺藍色的塑料布,四個女人把穿著紅綢新衣的金菊抬出來,放在塑料布上。記者啪啪地拍照著,那個滿臉白粉的女人也裝模作樣地往一個小本子上記著什麼,她的脖子是黃色的,與白臉區別分明,高馬又恨不得一刀把她的頭削下來。

  大兄弟,你看看,還有什麼不滿意的嗎?于家大嫂說。

  高馬趨前看看金菊,黃麻枝葉婆娑,紫穗槐的氣味沁人心脾,陽光明媚,月色皎潔,氣喘吁吁,汗水淋漓,金菊的臉上都是微笑。金菊金菊清香撲鼻……

  他朦朦朧朧地看到那藍色的塑料布包裹了金菊的身體。那金黃的席片包裹了金菊的身體。兩個男人用嶄新的黃麻繩子捆紮著葦席,為了捆得結實,他們用腳蹬著葦席,用力把繩子煞進去。他聽到篾片斷裂的聲音,他看到那兩隻大腳踏在金菊鼓起的肚子上。

  他扔掉刀,雙膝跪地,咯咯地咳著,把一口血淋漓在胸脯上。蹲在黃麻梢頭的鸚鵡驚飛起來,它們疾飛一陣後便降低高度,它們像點水的燕子一樣,點水的燕子肚子貼著水面飛翔,它們的肚皮貼著黃麻梢頭飛翔。記者搶著拍照,搽粉的女人給年輕記者抻平褲腰上的皺紋。它們飛翔著,像一枚枚拋來拋去的梭子,在他和金菊的臉上,編織著無窮變幻的美麗圖案……

  他把雙臂併攏,高高地舉起來。結巴警察把副摔打壞了的鋼手銬擰下來,把一副黃燦燦的新手銬鎖在他的手脖子上。

  小、小子,你還、還跑嗎?結巴警察說,躲過了初一、一,躲、躲不過十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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