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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四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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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鄉親們壯壯膽子挺起胸膛 手挽著手兒前闖公堂 仲縣長並不是天上星宿 老百姓也不是豬狗牛羊 ——瞎子張扣鼓動群眾沖闖縣府時演唱片段,這已是蒜薹滯銷後七日,街上蒜薹腐爛,臭氣沖天 一 高羊仰在床上,連被子都沒來得及拉開就呼呼地睡過去了。他做了許多噩夢,起初是夢到了一條狗慢慢地咬著自己的腳踝骨,它一點點地咬,一點點地舔,好像要從那兒把他的血、骨髓全部吸光。他想抬腳踢它,腳抬不起來;他想揮拳打它,胳膊也抬不起來。後來,他又夢到自己被關在大隊部裡一間空房裡,原因是他沒把娘的屍體送縣火葬場火葬,而是直接埋在了地裡。娘的頭光溜溜的像個葫蘆,門牙脫落,滿嘴裡都是血。兩個四類分子把娘抬到家裡來,已是夜裡10點多鐘。他點亮油燈,問那兩個四類分子是怎麼回事,他們麻木不仁地看著他,看了一會兒,便一個跟在另一個的身後,悄悄地走了。他把娘背到炕上,哭著叫著,娘睜了一下眼,嘴唇翕動著,好像要說什麼,但終究什麼也沒說,就歪頭死去了。他撲到娘身上,大放悲聲…… 一隻大手捂住了他的嘴巴,他晃著頭,口裡噗噗地噴著唾沫,那只大手鬆開了。 夥計,你吵嚷什麼?在兩粒閃爍的磷火下,一個嘴巴低沉嚴肅地質問他。 他醒了,明白了。崗樓裡的燈光射到走廊裡來,哨兵在煩躁不安地踱著步。 他抽泣了一聲,說: 我夢到俺娘啦。 磷火下發出嘻嘻的笑聲,說: 夢到娘不如夢到媳婦,夢你媳婦吧。 磷火消逝,監室沉入黑暗。他睡不著了,聽到老犯人咈咈的吹氣聲,年輕犯人嘴唇香甜的吧咂聲和魔鬼一般的中年犯人沉重的喘息。 蚊蟲大概已經吸飽了鮮血,趴到牆上休息去了。後半夜時,嗡嗡的蚊鳴消失了。他拉開被子蓋在身上,立刻就有無數的小蟲在皮膚上溜溜地爬動,整床被子都蠢蠢欲動。他心悸氣短,掀掉被子。寒冷襲來,他只好再把被子蓋上。他聽到中年犯人在黑暗中哧哧地笑。 娘一歪頭就死了,連一句話都沒留下。那會兒正是七月天氣,酷暑難挨,當夜就下了大雨,院子裡積水成窪,青蛙在牆角上鳴叫。草屋漏雨聲在大雨停止後又持續了很久。天亮後,他找出一條破被子,把娘裹起來,扛在肩上,操一把鐵鍬在手裡,偷偷地出了村。他不敢把娘埋在公墓裡,那裡埋葬著貧下中農。他無錢送娘進縣城火葬場,又不敢也不願把娘和貧下中農埋在一起,讓她的鬼魂也受貧下中農管制。 他扛著娘走了很遠,來到天堂縣和蒼馬縣的交界處。這裡有一塊無主的生荒地,荒地裡雜草叢生,人跡罕至。順溪河裡流水洸洸,水面上漂浮著許多被連根拔出的莊稼。他扛著娘過河時,河水淹到他的臉膛,湍急的河水衝激得他搖搖晃晃,站立不穩,幾乎跌倒。 過了河,他把娘放下。娘的頭從被子裡伸出來。娘張著嘴瞪著眼,稀疏的雨點打在她脹得光溜溜的臉上,吐嚕吐嚕滾動著。娘的腳從被子裡伸出來,鞋子不知何時脫落一隻,娘穿著一隻破鞋,赤著一隻腳,赤腳呈青白色,牛角形狀,上邊沾滿沙土。他跪在地上,幹嚎了兩聲,心中猶如刀絞,眼睛裡卻無有一滴淚。 他在荒地轉了一圈,選擇了一塊高地,便操起鐵鍬,開挖墓穴。他小心翼翼地把野草帶土鏟起,放在離墓穴較遠的地方。然後下挖。挖到約有半人深時,灰色的砂礓土裡,便滲出清清的水來。 他把娘扛到墓穴邊上,放下,跪地,磕了三個頭,然後大聲說: 娘!天降大雨,掘坑見水,兒無力置買棺材,一條破被,裹娘身體,娘,您……您就將就些吧! 他把娘的屍體小心翼翼放進坑裡,到遠處薅來一些青翠的草,蓋在娘的臉上。然後便填土入坑,為了防止暄土過剩,他填一層土就跳到坑裡踩一次,踩著娘的身體,他眼裡流淚,耳朵裡如有黃蜂鳴叫。到最後,他把那些綠草又移過來栽好。抬頭看天,天上烏雲聚合,血紅的閃電如疾速的遊蛇,在雲團裡飛竄著,涼風颼颼,掠過原野,高粱和玉米葉子像綢布條般飛飄著,田野裡充斥著巨大的喧嘩。站在娘的墓邊,他回顧。北有大河,東有大渠,西邊是無窮的曠野,南邊是霧氣升騰的小周山,他的心感到欣慰。他跪下,又磕了三個頭,低聲說: 娘,您占了一穴好地! 爬起來,心裡已不難過,只有一陣陣鈍痛,騷擾在胸口。他提著鐵鍬,再次涉越小河,河水暴漲,淹沒了他的下巴…… 年輕犯人摸摸索索地到了鐵窗下,拉開小門,對著膠皮桶撒尿,尿垢被沖起,臊氣升騰,監室裡的氣味更加難聞。鐵門下還留有一個推進飯食的小洞,頂棚上還有一扇小小的百葉扇,所以,夜晚的清風還能吹進來一些,使監室裡的犯人不至於憋死。 他排除雜念,繼續回憶往事。他涉過小河,就下起了大雨,天地間灰濛濛一片,田野裡回蕩著浪潮奔湧的巨響。回到家後,他脫得一絲不掛,把破衣衫擰乾晾起,屋裡到處滴漏,尤以房檐與土牆接合處最甚,紅殷殷的污水沿著牆壁嘩嘩地往下流著,地上泥濘一片。起初他還找來破盆爛罐接那雨水,後來就袖手坐在炕沿上,隨它的便了。 他直挺挺地躺著,兩眼望著鐵窗外那一線幽幽的天,想,那是我一輩子當中最不走運的一段:爹死了,娘死了,屋漏了。他瞅著積汙納垢的梁木,望著被雨水灌出來跳到鍋臺上蹲著避難的老鼠,很想懸樑自盡,但遲遲拿不定主意。 雨停了,一道陽光射出,他穿上半幹半濕的衣服,跑到院子裡,看看被急雨抽打的坑坑窪窪的房頂,心裡憂愁得厲害。治保主任高景龍帶著七個手持三八式大槍的民兵沖進院子。治保主任和民兵們都穿著高筒黑雨鞋,都披著裝過化肥的塑料袋子,都戴著高粱篾片編織成的尖頂大斗笠,排成一條線,像一道可怕的牆壁。 高羊,治保主任說,黃書記讓我來問問你,你把你娘——那個老地主婆,偷偷地給埋了? 高羊吃驚很大,他想不到消息會傳得這麼快,想不到大隊裡對一個死人還如此關注。他說: 下大雨,再不埋就臭啦……下這樣的大雨,怎麼能運到縣裡去? 治保主任說:我不跟你叨嘮,你有理去跟黃書記說吧。 大叔……高羊雙手相握,點頭哈腰作著揖,大叔……您就高抬貴手吧。 走吧,聽話沒有你的虧吃。治保主任高景龍說。 一個身材高大的小夥子走上來,用槍托子搗了搗他的屁股,說: 快走吧,夥計! 高羊回頭說:安平,咱弟兄們…… 安平又搗他一槍托子,說: 快走吧,醜媳婦脫不了見公婆。 大隊部裡早擺好一張桌子,黃書記坐在桌子後邊抽香煙。四壁牆上,紅光閃閃,照得高羊心驚膽戰。站在黃書記面前,他直打牙巴鼓。 黃書記和藹地微笑著,問: 高羊,你膽子不小啊! 大爺……我……高羊雙膝一屈,就跪在了地上。 黃書記說:起來起來!誰是你的大爺? 治保主任踢了他一腳,說: 滾起來! 他站了起來。 你知不知道縣裡的規定,死了人都要火葬?黃書記問。 知道,知道。 知道為什麼明知故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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