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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一


  她說:高馬哥,青天大白日的,我不敢走了。

  這是蒼馬縣境,沒人認識咱們!高馬有些著急地說。

  俺伯,要是被熟人碰到怎麼辦?

  不會的,高馬說,就是碰到又怎麼了,咱們是光明正大的。

  咱不是光明正大……高馬,你讓我成了什麼人了……金菊一腚坐下,哭起來。

  好啦,祖宗奶奶!高馬無可奈何地說:真是女人,前怕狼,後怕虎,一分鐘就變一個主意。

  我腿痛,走不動啦……

  又放賴了。

  我困啦……

  高馬搔搔頭,搖搖頭,說:

  咱也不能住在這黃麻地裡一輩子!

  反正白天我不走。

  那就今天夜裡走。高馬把金菊拉起來,說,往深處去,這裡太危險。

  我……

  我知道你走不動了,高馬蹲在金菊面前,說,我背著你。

  他把小包袱遞給金菊,伸手至背後,攬住了她的腿彎子,她順從地伏到了他的寬寬的背上。

  他呼哧呼哧地喘著,黑脖子往前探著,她有些憐愛起來,便用雙膝碰碰他的髖骨,輕輕地說:

  哥,放下我吧,我自己走。

  高馬不語,卻把手往上移了移,一隻巴掌捂住了她一隻屁股瓣兒,輕輕地捏著。那種全身所有內部器官鮮花般開放的感覺又悄悄襲來。她呻吟著,用拳頭捶打著高馬的脖子。高馬腳下被絆,兩個人便隨著黃麻倒下去。

  黃麻不安地搖晃著。起初是十幾棵黃麻晃動,後來起了風,千萬棵黃麻一起搖晃起來,所有的聲音都被黃麻們的葉片和莖稈磨擦發出的巨大、但十分溫柔的聲音淹沒了。

  三

  第二天淩晨,金菊和高馬沾著滿身的露水和塵土,走進蒼馬縣長途汽車站。

  這是一幢外觀很漂亮的高大建築物,大門上的彩燈尚未熄滅,輝映著紅漆的標牌大字與淡綠色的水泥拉毛牆面。夜裡營業的小攤販們沿著進入大門的通道兩側擺開貨攤,形成一條走廊。小販們有男有女,都睡眼惺忪,滿臉的疲倦。她還看到一個二十多歲的女攤販用手掌遮住嘴巴打哈欠,打完了哈欠兩眼裡盈著淚水,被礦石瓦斯燈吱吱叫著的長長的藍色火舌映照著,那姑娘浸泡在淚水裡的雙眼像兩隻半死不活的大蝌蚪一樣,膩膩的、懶懶的。

  甜梨——甜梨——買甜梨嗎?女攤販招呼著。

  葡萄——新疆無核葡萄——買葡萄嗎?男攤販招呼著。

  攤販們興致勃勃地招徠著顧客,各色水果都散著腐臭氣,遍地廢紙、爛果皮和人的糞便。

  金菊感到那些攤販們眼睛背後都隱藏著一些什麼,他們嘴裡在叫賣,心裡卻在罵著或是笑話著我。他們都知道我是誰,都知道我這兩天裡幹了些什麼。那個女攤販分明看到了我背上的泥土和揉爛的黃麻葉子。還有那個老頭,像個老畜生一樣盯著我,他把我看成那種女人啦……金菊被巨大的羞愧壓迫得全身緊縮,連腿也不會邁了,連嘴唇都不會動了,她死死地垂著頭,緊緊地抓著高馬的衣角。

  她又一次後悔,感到眼前無路,對未來感到恐懼。

  她跟著高馬走上臺階,站在肮髒的水磨石地面上,松了一口氣,小販們不出聲了,都在低頭打盹。她想,也許是我多心,他們並沒有看出什麼破綻。這時,從大門內走出一個蓬頭垢面的老女人,她竟然也抬起烏青的眼,恨恨地盯了金菊一眼,金菊被這老女人犀利目光一刺,心頭又一陣發顫,發顫未止,卻見那老女人走下臺階北側,尋一個牆犄角,褪下褲子撒起尿來。

  大門把手上沾滿油膩,不知被幾千幾萬人摸過,她看到高馬的大手抓住了門把手,心裡又莫名其妙地發顫。大門吱扭吱扭地響著被拉開了一條縫,一股惡濁的熱氣湧出來,撲到金菊的臉上,她幾乎要跌倒。

  她還是跟隨著高馬進了汽車站的大廳。有一個服務員模樣的人打著哈欠在行走。高馬拉著金菊迎上去,擋住了那人的去路。那人是個女的,腆著大肚子,臉上有七八個黃豆大的黑痦子。

  同志……去蘭集的汽車幾點開?高馬問。

  那人抓了抓肚皮,斜著眼打量著高馬和金菊,說:

  我也不知道,你到售票口問問去。

  這女人長得漂亮,嗓音也特別溫柔動聽,她還順手一指,說:

  售票廳往那邊走。

  高馬連連點著頭,嘴裡說出三個謝謝。

  買票的人不多,一會兒就排到了窗口。一會兒就買好票。

  高馬買票的時候,金菊死死地抓緊著他的衣角。她還打了一個噴嚏。

  候車室有二畝地那麼大,站在候車室大門口,金菊十分惶恐,好像所有的人都在注視著自己。她低頭看著髒乎乎的衣服和沾滿泥土的鞋子,後悔走得倉促,沒帶上幾件換洗衣裳。

  高馬牽著她走進候車室,水磨石地板上鋪了一層瓜子皮、糖紙、水果皮,還有黏痰和水。大廳裡熱乎乎的,屁味汗味和說不清楚的臭味混合著,乍聞很難受,幾分鐘也就習慣了。金菊從這股味道裡辨別出了一種屬￿女人的味,於是,對這間大廳,她馬上消除了感情障礙。

  高馬牽著她的手尋找坐位。大廳裡有三排看不清顏色的板條長椅,長椅上躺滿了人,也有坐著的,但必在兩個躺著的人之間。他們轉了一圈,終於在讀報欄旁邊的一條長椅上找到了位置。長椅上濕漉漉的,好像孩子剛剛撒上了尿。金菊不願坐下,高馬用大手把板條抹了抹,說:

  坐下吧,在家千般好,出門事事難,坐下吧,坐下就好啦。

  高馬自己先坐下來,金菊皺著眉頭坐下,雙腿麻麻脹脹的。過了一會兒,果然覺得坐下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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