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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九


  校長把爹手裡的大棍撥拉到一邊去,說:

  我們決定,開除高羊的學籍。你把他領回家去吧,領回家去打死我們也不管。

  校長,別開除我,別開除我……我心裡很難過。

  留下你耍流氓?校長白了我一眼,說,走吧,跟你爹走吧!

  校長……爹彎著腰,雙手拄著柳木大棍,哆嗦得相當厲害,爹哆嗦著,眼裡流著淚,說,校長……求求您啦……讓他畢了業吧……

  別囉嗦啦!校長說,王隊長來囉?

  我看到王泰的爹六輪子來了。六輪子隊長領導了我二十年,我給他當了二十年社員。他身體高大,赤著背,赤著腳,一身紅肉,他從不紮腰帶,一條白布肥襠大褲衩子,褲腰上結了一個結,腰裡插一把鐮刀。我叫他六爺,他不用腰帶的技術我們都學不會。六爺的腿上、背上都生過很多毒瘡,結了一片明亮的大疤瘌。

  六爺粗嗓門裡有銅音:校長,叫俺來幹什麼?

  校長說:王隊長,說了您可別生氣。您家王泰把尿滋到女生頭上啦……這事嗎,不好,教育孩子,家長要和學校配合。

  王六輪子說:這鱉蛋,他在哪裡?

  校長對一個教師努嘴示意。

  教師把王泰推到辦公室裡來。

  六輪子問:鱉蛋,你往女生頭上滋尿了?那是你滋尿的地方?

  王泰低著頭,剝著手指甲,不說話。

  六輪子說:誰教你幹這事?

  王泰指著我,毫不猶豫地說:

  是他!

  我吃驚地看著王泰,腦子裡迷迷糊糊的。

  他不但自己幹壞事,還教唆貧下中農子弟幹壞事!校長對我爹說,事情決不是偶然的。

  家門不幸……家門不幸……出此敗類……敗類……爹原地踏步走。

  你從小就這麼壞,什麼時候能壞到死?王六輪子質問我,又責問爹,你怎養出這種可惡的東西來?

  爹戴著一頂破邊漏尖的斗笠……號叫了兩聲……舉起木棍……一定打在我腦袋上了……我喊出了聲?二十年過去了,我也弄不清楚喊沒喊出聲,我想喊:爹……我喝了自己的尿……我只是喝了自己的尿……

  好兄弟,別難受啦。中年犯人開導著高羊,過了這一關,什麼就都好了!你是個能忍的好漢子,忍著,熬著,讓幹什麼就幹什麼,你的好日子就來了,你從這兒出去,就再也不用到這兒來了。

  老犯人吃光了尿浸饅頭,又喝光了湯盆裡的湯,一節黃蒜薹黏在盆底上,他用手指摳起來,塞到嘴裡去。湯盆邊沿上沾著一層泡沫和油,他伸出長舌頭舔著,呱唧呱唧舔著,像一條老狗。

  一串長長的哨音吹過,一個細細的的嗓門在走廊裡響起:

  各監室注意啦!馬上熄燈睡覺啦!夜間紀律是:一、不准交頭接耳;二、不准調換床位;三、不准裸體睡覺。

  黃黃的燈光突然消失,監室裡一團漆黑,一片寂靜,高羊聽到三個犯人咻咻的喘息聲,高羊看到六隻眼睛在那咻咻的喘息聲下嗶嗶地閃著磷光,他疲乏無力地坐在床上,聞到那條灰被子發出一股蒜薹氣味。成群結隊的蚊蟲飛出去,在黑暗中鳴叫。

  漫長的一天終於到達了黑暗的終點,他把頭仰到被子上,閉了一下眼,兩滴淚水毫無意義地流下來。他輕輕地、不被任何人聽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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