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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六


  高羊把背用力地抵在灰牆上,這樣,尿迫感減輕了些。

  三個犯人吃起飯來,中年人狼吞虎嚥,青年人細嚼慢嚥,老年人卻用抖抖索索的手指把饅頭一點點掐下來,捏成一個個葡萄大的麵團,扔到口腔深處,然後端起缽子呷一口湯,一抻脖子,連湯帶麵團,咕咚一聲咽下去。他的手始終哆嗦著,好像興奮,好像激動,好像緊張。在吞食的過程中,他那兩隻爛邊的、沒有睫毛的眼睛裡汩汩地流淌著渾濁的淚。

  高羊發現,灰饅頭的瓤比皮要白一些,但一經老犯人手指的揉搓,立刻就變成了黑色。

  中年犯人吃饅頭時的喘氣很粗。

  年輕犯人吃饅頭時嘴唇吧唧吧唧地響著。

  看起來他們吃得有快有慢,但實際上速度差不多。當中年犯人咽下最後一口饅頭時,老犯人也把最後一個葡萄大的黑面團扔進了喉嚨,年輕犯人嘴唇的吧唧聲也停止了。

  高羊發現,三個犯人中,只有中年犯人敢當著他的面吃饅頭,老犯人和年輕犯人都把頭逼到一個牆角上,弓著腰,縮著頭,雙臂肘子奓出來,雙手貼著腹部,緊緊地攥住饅頭,好像它是個活物,一鬆手就會跑掉似的。

  吃完了饅頭,老犯人和小犯人幾乎是同時轉回了頭。三個犯人互相看一眼,便一齊低頭喝湯,喝得湯和嘴呼嚕呼嚕地響。

  這帶著水音的喝湯聲引起高羊的條件反射,湯聲一呼嚕,他就感到有一個無形的閥門被衝動了,滾熱尿液好像已到了最後的關頭,只要再有一點點鬆弛,便會噴射出來。

  這時他已經聞不到腐敗的蒜薹味了,他只聽到那水嗞嗞的呼嚕聲。他的耳朵裡都灌滿了蒜薹湯,它們呼嚕呼嚕響著,呼嚕呼嚕翻騰著,呼嚕呼嚕地對耳膜、對膀胱、對尿道施加著壓力。在一刹間,他甚至聽到了喇喇的水聲,大腿上似乎也感覺到了熱尿的浸淫。

  犯人們把湯喝完了。老犯人雙手哆嗦著,捧在雙手裡的缽子也是哆嗦著。高羊看到他伸出一條紫紅色的又厚又肥的長舌頭舔著灰缽上殘存的湯跡。他把缽子旋轉著,他的舌頭也旋轉著舔。

  三個犯人都端著缽子,驚訝地看著高羊,高羊滿臉是汗——他感到汗水流到了眉毛上,他轉念一想:我的臉一定沒有人樣啦!

  夥計,病啦?中年犯人粗魯地問。

  高羊已說不出話來,他把全部力量都運到一點,控制著那個無形的、意念中的閥門。

  監獄裡有醫生,夥計!中年人說。

  高羊彎著腰,雙手捂著小腹,艱難地挪到鐵門前,頻繁地打著尿戰,蹺著腿——好像蹺腿就能托住那閥門一樣。他騰出一隻手來,用力捶打著鐵門。他繼續敲打著鐵門。

  崗哨在鐵窗外大聲問詢著:怎麼回事?

  中年犯人說:有人得急病啦!

  幾號?

  九號!年輕犯人說。

  不……不是病……高羊回過頭,窘急地對同室犯人們說,俺要撒尿……憋不住啦……

  中年犯人故意用大聲吵嚷遮蓋高羊的話音:

  快開門,人都要死了!

  鑰匙響著,鐵栓豁喇一響,鐵門被推開,崗哨左手持槍,右手扶著鑰匙,問:九號,你怎麼啦?

  高羊弓著腰說:

  同志……俺要撒尿……同志……

  崗哨臉都氣歪了,飛起一腳把高羊踢進監室,罵道:

  混蛋!誰是你的同志!

  鐵門嘩啦一聲關上了。

  高羊用頭撞著鐵門,哀嚎著:

  不是同志是政府,政府政府政府,快放俺出去……憋不住啦……憋不住啦……

  監室裡有便桶!混蛋!崗哨在門外大聲說。

  高羊捂著肚子跳轉身,東一頭西一頭亂撞著尋找便桶。三個犯人都發出怪笑和怪叫。

  大叔……大哥……大兄弟……便桶在哪裡?便桶在哪裡?高羊嗚嗚地哭著,彎著腰去床下尋找著。每次彎腰都有一撮尿滋出來。

  犯人們看著他笑。

  高羊哭著說:

  憋不住啦……憋不住啦……

  閥門一下翻轉,一股灼熱的流體奔湧而出,他什麼都不想了他的雙腿不由自主地抖了兩下,全身的肌肉全部放鬆了。雙腿灼熱,它在那兒抖著,他感受到了平生以來享受到的最大快感。

  尿液在地上流著,流出很美的圖案。中年犯人忽然說:

  小偷,快拿便桶給他!快,這小子要尿好多嘞!

  小偷沖上前幾步,把鐵窗下牆壁上一個同樣漆成灰色的暗門一拉,拎出一個黑膠皮便桶來,一股臭臊味彌漫全室。

  小偷搡了一把高羊,說:

  快往桶裡尿。

  高羊急不擇路地掏出來,對準尿桶,只看了桶中物一眼,他就噁心。現在他聆聽著嘩嘩啦啦的水聲,好像聆聽著美妙的音樂……他輕鬆地閉著眼,希望嘩啦啦的水聲永不間斷。

  有人對準他的脖子打了一掌。他從迷惘中清醒,發現尿已排完,皮桶裡滿是泡沫。

  快提到牆洞裡去啊!高羊聽到中年犯人說。

  他把皮桶提到牆裡去,然後關上了木板的小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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