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莫言 > 天堂蒜薹之歌 >  上一頁    下一頁


  不是。高馬說。

  方家兄弟是兩個屎蛋!民政助理收起微笑,換了一張惡臉,狠狠地說,要是我,就打斷你的狗腿,讓你爬回家去!

  民政助理的唾沫星子噴了高馬一臉。高馬抬手抹臉,民政助理一膀子就把他扛出了門口,然後砰一聲,關上了門。高馬在水泥臺階上跳躍著,揮舞著胳膊,維持著身體平衡,沒有跌倒。他扶著牆壁,頭暈目眩,天旋地轉,良久,眩暈稍緩。他抬頭看著那扇綠門,像一團糨糊般錯亂的腦袋裡慢慢閃開了一條縫,他用力擴大著這縫隙,用力,用力……耳朵裡嗡一聲響,縫隙合攏,身外的一切都好像有形無體,一股溫暖的液體從頭蓋裡往下滑,滑,集中到兩個鼻腔,滑,滑,他控制,控制不住,液體從鼻腔裡噴出來,流到了嘴裡,腥腥鹹鹹的,他一低頭,紅色的血就滴滴答答地落在了蒼白的水泥臺階上。

  四

  高馬躺在炕上,昏昏沉沉,不知過了多少時間,他已記不清是怎樣從鄉政府大院回到家裡,只記得那些鮮紅的鼻血無聲無息地滴落在白色水泥臺階上的情景……圓的血珠滴到白臺階上,跌破,濺起……紅的血珠像小櫻桃一樣落在臺階上,跌破,濺起……那個中年的瘦弱男人在那扇綠門裡咕咕嚕嚕地訴說什麼,聲音顯得非常遙遠。起初,他甚至有些快慰地看著血珠在臺階上跌破,濺起的美景。血珠成了串,全身的熱都彙集在一起,從鼻腔裡往外奔湧,水泥臺階上已凝集了一大攤血。在血的腥甜味裡,他的舌尖觸到了冰涼的嘴唇,腦子裡又裂開了一條縫,棗紅馬駒在鄉政府院子裡那片盛開著黃花的葵花地裡,用兩隻水晶般的亮眼望著他。他吃了一驚,跌跌撞撞地往那裡走。葵花的臉都旋轉過來,憂鬱地望著他。溫暖的憂鬱。這裡陽光燦爛。他扶著一棵葵花生滿硬芒的粗莖,他感覺到了葵花沉重的頭顱在他頭上顫動。他想仰臉看它時,陽光像針尖一樣刺痛了他的眼睛。他撕下一片葵花葉子,揉成兩團,堵住了鼻孔。熱血在鼻腔裡淤積著,頭髮漲,一股腥鹹在口腔裡散開,他知道血倒流進了喉嚨。七竅相通。

  他很想用拳頭打碎那扇綠門,但沒有了力氣。他後來猜想:鄉政府大院裡的五十多個人——當官的、打雜的、管水利的、管婦女的、管避孕的、管收稅的、管通訊報道的、喝酒的、吃肉的、喝茶的、抽煙的——五十多個人,都悠閒地看著他晃晃蕩蕩的,像一根草,像一條被打傷的狗,走出了鄉政府的大院。他扶著大門的水泥門垛喘息著,把滿手的血抹在一塊寫著白底紅字的大木牌子上。正當他抹著血的時候,看守大門的一個穿花格子襯衫的小青年,從背後踢了他一腳。他恍恍惚惚地聽到花格子襯衫在罵:

  混蛋!你把狗血抹到哪裡?混蛋!這是抹你狗血的地方嗎?

  他倒退了一步,看看那長木牌上的一溜紅字,心裡怒火燃燒,明知道自己確實不該把血抹在這木牌上,但心裡依然怒火燃燒。他飽含著一口血唾沫,對著那花格子啐去。花格子身體矯健,動作敏捷,好像練過武功——他輕輕一跳,就避開了。

  花格子襯衫逼上來。

  他又飽含了一口唾沫,瞄準了那張瘦小的臉。

  一個威嚴的聲音在鄉政府大院裡升起:

  李鐵,你幹什麼?

  他看到花格子襯衫溫順地垂著胳膊。

  他把血唾沫吐在地上,不理花格子襯衫,往前走去。通往縣城的柏油馬路放著藍光橫在眼前,路邊上賣西瓜的老頭的眼睛像磷火一樣閃爍著。

  他在過路溝時滑倒了,在生滿葛蘿蔓子的溝底上,他望著低矮的溝坡,心裡發著愁,他知道他不能像人一樣立著走上去,只能像狗一樣手腳著地爬上去。

  後來就像狗一樣地爬上去了。爬行過程漫長而艱難,沉重的頭顱好像要自行脫落,滾到溝底下去。茅草的錐兒紮著他的手,背上仿佛被射進了無數的毒刺。

  爬上溝坡,直起腰,為了那些毒刺憤怒地回頭,卻看到花格子襯衫提著水桶,拿著抹布,蘸著水擦洗他抹到木牌上的鮮血。柏油路邊賣西瓜的老頭背對著他。他回憶著賣西瓜老頭磷火般的眼睛,懵懵懂懂中,聽到一聲高亢淒涼的叫賣聲:

  西瓜——沙瓤的西瓜——

  賣西瓜老人一聲高叫,把他的心都叫痛了。這時,他最希望回家,回家躺在炕上,一動也不動,像死去一樣……

  房門響了,他想坐起來,頭沉得動不了,努力睜開眼,看見鄰居于秋水的妻子站在炕前,正憐憫地看著他。

  大兄弟,好些了吧?他聽到她問。

  他想張嘴,一股酸水沖上來,把喉嚨和鼻子都堵住了,他聽到她說:

  高馬,你發了三天昏,把人都快嚇死了。你閉著眼叫,小孩,小孩,一群小孩在牆上,你還說,馬駒!小馬駒!你于大哥叫來桂枝,給你打了兩針。這些,你都不知道嗎?

  他掙扎著坐起來,于家嫂子拉過一條髒被子讓他靠著。看著她的臉,他知道她什麼都知道了。

  謝謝你和大哥了,嫂子……他的眼淚流下來。

  于家嫂子說:哎,兄弟,算了吧,別癡了,你和金菊的事,篤定成不了的。好好養傷,等幾天,我回俺娘家村裡去看看,幫你找個不比金菊差的嫚。

  金菊怎麼樣了?他著急地問。

  聽說天天在家挨打呢。方家一出事,曹家和劉家也慌了,這幾天都來幫著說話呢!其實,強扭的瓜不甜,金菊這輩子也不會有好日子過。

  他衝動起來,手忙腳亂要下炕,被于家嫂子按住了。

  你要幹什麼?

  我找金菊去!

  你去找死啊!曹、劉兩家都有人在,你去了,他們合起夥來不打死你才怪了。

  我……我把他們全殺了!他揮舞著拳頭,尖利地喊著。

  你別犯傻,兄弟!于家嫂子嚴肅地說,什麼時候也不許起這樣的念頭,再說,殺了他們,你也要挨槍斃。

  他疲乏地仰倒在炕上,嗚嗚咽咽地哭著,淚水沿著肮髒的臉往耳朵裡流。

  反正……反正是我也活夠了……

  至於嗎?天無絕人之路,只要你和金菊鐵了心,愛誰阻攔也不中用,捆綁不成夫妻,畢竟是新社會,總能找到個說理的地方。

  嫂子,煩你給金菊帶個話去……

  這幾天正在火頭上,不行。你沉住氣,好好養傷,熬過這一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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