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莫言 > 天堂蒜薹之歌 >  上一頁    下一頁


  金菊用另一隻手使勁掰開高馬的手,把那只被捏扁了的手抽出來,說:我情願。

  你不情願,劉勝利四十五歲了,還有氣管炎,連擔水都挑不了,你願意嫁給個棺材瓤子?

  金菊嗚咽了一聲,很響,緊接著便低沉下去。她抽泣著說:我沒有辦法……俺哥也三十多歲了……又是瘸腿……曹文玲才十七歲,比我長得俊……

  你哥是你哥,你是你,憑什麼為他葬送你自己!高馬大聲吼起來。

  高馬哥……這就是我的命……你不愁找不到個好人……我……下輩子吧……金菊捂著臉,往紫穗槐叢中沖去。高馬一把拉住她,用力一拽,金菊身子一趔趄,跌在高馬的懷裡。

  高馬緊緊地摟住她,感覺到她柔軟的腹部像火一樣燙人。他嘬著嘴去找她的唇,她的雙手緊緊地捂著臉,嘴唇被遮得嚴嚴實實。高馬把嘴觸到金菊的耳朵上,咬住耳垂吮著,她的毛茸茸的頭髮拂亂著他的臉,他身上的寒冷消失,內心深處一團火苗燃燒起來。她扭動著,好像癢得難受。她的手突然鬆開,摟住了高馬的脖子,哭咧咧地說:高馬哥……別咬耳朵,難受……高馬的嘴移到她的嘴上,用力吸出她的舌頭,她哼哼著,兩行熱淚流出來,濡濕了兩張臉。一股熱氣從金菊胃裡沖上來,高馬聞到了大蒜的氣味和青草的氣味。

  他的手在她身上粗野地抓著。

  高馬哥……輕點……痛死了……

  兩人坐在溝漫坡上,摟抱著,撫摸著,從稀疏的紫穗槐枝葉縫隙裡望著深藍天幕上金色的星斗。那鉤新月沉下去了。一顆人造衛星在銀河裡遊動著,空氣中突然充滿了紫穗槐的怪味道。

  你愛我什麼?金菊仰著臉問。

  什麼都愛。高馬說。

  夜氣漸涼,他和她平靜了,悄悄地說著話。

  我可是有主的人了,金菊打了一個哆嗦,說,咱倆這樣,是不是犯罪?

  不是。我們沒有犯罪。我們是戀愛。

  我訂婚了啊。

  只有登記了,才算法定夫妻。

  那咱倆還能成?

  能,你回家就跟你爹說去,不同意,不同意換親。

  不,不,金菊囁嚅著,俺爹和俺娘會把我打死的……他們養我這麼大也不容易……

  那你就打算嫁個半老頭子氣管炎?

  我怕,金菊又哭了,俺娘說,只要我不答應,她就喝毒藥……

  她是嚇唬你!

  你不知道俺娘的脾氣。

  她就是嚇唬你!

  高馬哥,你要是有個妹妹多好,把她給俺哥,換我給你做老婆。

  高馬歎一口氣,摸著她的涼森森的肩,鼻子酸溜溜的。

  高馬哥,要不咱倆偷著相好吧,等他死了,我再改嫁給你。

  不!高馬說,他又親她的嘴,又感覺到她的腹部發起燒來。

  一隻毛茸茸的大嘴伸到他們的頭上,粗重的喘息和青草的味道噴到他們的脖頸上。

  兩個人嚇得半死,定了神,才發現是那匹棗紅馬駒在搗亂。

  三

  後來,金菊把那張決定了她的命運的婚約拿給高馬看。地點在高馬家裡,時間是中午——他和她在紫穗槐樹叢裡幽會之後一個月的一個中午——從那天晚上之後,他和她幾乎每天晚上都幽會,起初在大溝邊裡,後來轉移到田野裡,躲在鬱蔥的莊稼地裡,看著圓的月亮和缺的月亮在有雲的天空中游走,莊稼葉子上像塗了銀粉,蟲鳴唧唧,一滴滴涼涼的露水從莊稼葉上滾下,潤滋著乾渴的土地。她哭,他笑,他哭,她笑,愛情之火使兩個年輕人形容枯槁,但那眼睛,卻像燙人的炭火一樣閃爍著。金菊受到了嚴厲的斥駡,高馬也接到了方四叔托人傳過來的話:告訴高馬,俺家和他近日無仇,遠日無冤,別幹拆散人家婚姻的缺德事!——金菊閃進門來,急急忙忙像一陣風,躲躲閃閃往身後看著,好像背後有人追著。

  高馬迎著她。扶她在炕沿上坐著。她哆嗦著問:不會有人來吧?

  不會。高馬倒了一黑碗開水給她,她接了,用嘴唇沾了沾碗沿,就把黑碗放在桌子上。高馬說:不會有人來,你別怕——有人來也不怕,我們是光明正大的。

  我帶來了。金菊說著,從衣兜裡摸出一張疊著的紅紙,扔在桌子上。她的身體一歪就趴在了炕上,臉埋在臂彎裡,嗚嗚地哭起來。

  高馬輕輕地拍著她的背,勸她,勸也無效,便從桌上拾起那張紙,一折一折剝開,見紅紙上寫著數十個黑字:

  公元一千九百八十五年六月初十日黃道吉日劉家慶長孫劉勝利與方雲秋之女方金菊、曹金柱次女曹文玲與方雲秋長子方一君、劉家慶次孫女劉蘭蘭與曹金柱長子曹文訂立婚約三家永結秦晉之好河幹海枯不得悔約。立約人劉家慶、方雲秋、曹金柱。

  還有三個烏黑的大指印按在那三個立約人的名字上。

  高馬把婚約折疊後,裝進兜裡。他拉開抽屜,翻出一本小冊子,說:金菊,你不要哭,聽我給你念念《婚姻法》。第三條:禁止包辦、買賣婚姻和其他干涉婚姻自由的行為。第四條:結婚必須男女雙方完全自願,不許任何一方對他方加以強迫或任何第三者加以干涉。這是國家的法律,比這張破紙管用,你根本不要發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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