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莫言 > 天堂蒜薹之歌 >  上一頁    下一頁


  高馬心裡懷著深深的憐憫,提著鐮刀,站在金菊身後。金菊不知道身後有人,彎著腰只顧割麥。那時喜鵲又從遠處追逐著飛回來,麻雀依然跟著。袖珍錄音機裝在衣兜裡,耳機堵在耳朵上。電池的電量不足了,放到耳朵裡的音樂有點怪聲怪氣,但還是挺好聽就是。姑娘好像花一樣。她的背又寬闊又平坦,頭髮上一片水光。她沉重地喘著氣。小夥子胸懷多寬廣。他把耳機摘下來,耳機卡在脖子上,還能聽到變調的音樂。

  金菊。高馬低聲說。耳機的兩團海綿卡在喉上,音樂刺激喉頭,麻酥酥地發癢。他用手撥拉了它們一下。

  金菊慢慢地直起腰來,滿是汗水和灰塵的臉上呈現著麻木呆滯的表情。她右手提鐮刀,左手握著一把麥子,看著高馬,沒有說話。

  高馬看著她那件破舊的男式藍布制服褂子,和那兩個凸起在兩隻口袋處的乳房的輪廓,一時也沒話。

  金菊扔下鐮刀,把手裡的麥子分成兩撮,擰成了一根靿子,放在地上,然後劈開雙腿,把夾在襠裡的麥子抱出,放在靿上。

  金菊……怎麼就你一個割?

  噢,俺哥趕集去了。她低聲說著,抬起袖子擦擦臉上的汗,然後半握著拳頭,捶打著左右兩邊的腰眼。

  她的臉被汗水洗得有些發白,幾綹頭髮粘在鬢角上。

  腰痛吧?

  她無聲地笑笑。她的兩隻門牙上有些青色的斑點,其他的牙齒白得耀眼。褂子缺扣,脖子下一大段胸脯袒露著,他看到了她的鬆軟的乳房邊緣,心裡很緊張。那裡,佈滿了被麥秸的銳利茬口戳出來的紅斑點,還沾著些白色的麥殼和焦黃的麥芒。

  你大哥也趕集去了?他問過了就有些後悔。她大哥是個跛子,行走不便,趕集的事都是她二哥的。

  金菊平淡地回答:沒有。

  那他也該來幫幫你。

  金菊不說話,抬頭望望太陽,陽光刺得她把眼眯縫起來。

  他突然感到她很可憐。

  幾點了?高馬大哥。她問。

  高馬看表,說:11點15分。說完了又緊接著補充:我的表有點快。

  金菊側過臉,望望那一片麥子,輕輕地歎了一口氣,說:還是你好,高馬大哥,一個人無牽無掛,就那麼點活幹完了就耍。

  她又歎了一口氣,轉回身去,撿起鐮刀,說:俺不能陪你說話。說著便彎下腰去,揮動鐮刀割起來。

  高馬站在她身後怔了一會兒,歎了一口氣,說:我幫你割吧!

  金菊忙直起腰來,說:不用不用,哪能勞動您呐。她的臉一刹間漲得通紅。

  高馬看著她的臉,說:我閑著也是耍。鄰牆隔家,誰不用著誰?

  金菊低著頭,吭吭哧哧地說:那,就讓您跟著受累啦……

  高馬從衣兜裡把錄音機掏出來,關上電源,從脖上摘下耳機,放在地上。

  您這個東西裡唱什麼?金菊問。

  放音樂。高馬緊著帶說。

  挺好聽?

  還可以,電池快用完了,趕明兒換上新電池,你拿去聽聽。

  俺可不敢,給您戳弄壞了,俺可賠不起。金菊笑著說。

  這東西一點不嬌氣,特別簡單,高馬說,就是弄壞了我也不會讓你賠。

  說著話,兩人都彎下腰,嚓嚓地割起來。金菊在前,高馬在後。金菊割兩行,高馬割三行。金菊打靿子,高馬拾靿子。

  你爹也不是七老八十拖不動,到地裡來幫幫你也好!高馬不滿地說。

  金菊手裡的鐮刀停頓了一下,說:今日俺家裡有客……

  高馬聽出她的話語裡有憂心忡忡的、淒苦的味道,便不再問,更敏捷地割麥。金菊襠裡豎著的麥穗不時掃著他的肩膀和臉,他有些煩躁,便說:快點割,我割三行,你割兩行,還擋我的路。

  金菊說:高馬哥,我已經沒勁了。聲音裡帶著哭的味道。

  高馬說:也是,這活兒按說就不該讓女人幹。

  人沒有遭不了的罪。金菊說。

  我要是有個媳婦,就讓她待在家裡做做飯,縫縫衣裳,喂喂雞鴨,地裡的活一點也不讓她沾手。

  金菊看了高馬一眼,吭哧了一會兒,才說:那一定是個有福氣的人。

  金菊,你告訴我,村裡人對我有什麼反映?

  俺沒聽說。

  你別怕,我這個人能擔住話。

  有的人說……你可別生氣……他們說你在部隊裡犯過錯誤……

  是犯過錯誤。

  聽說你和團長的老婆……被團長碰上了……

  高馬苦笑一聲,說:不是團長的老婆,是團長的小姨子,不過我可不愛她,我恨她,恨她們。

  您可是見過大世面的人。金菊歎息著說。

  狗屁也不是!高馬大聲罵了一句,放下鐮刀,捆緊一個麥個子,他直起腰,踢了那麥個子一腳,又罵一句:狗屁也不頂!

  高馬想到,就在那時候,金菊的瘸腿大哥來了,這是個四十多歲的中年人,頭髮已經花白,滿臉都是皺紋,左腿又細又短,走起路來搖搖晃晃。

  金菊的哥吼叫一聲:金菊,你打算死在地裡,不回家吃飯了?!

  那人舉起手罩在眼上遮著陽光,往這邊張望,高馬悄悄地說:你哥對你這麼凶?

  金菊用牙一咬嘴唇,兩顆大淚珠子滾到面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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