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莫言 > 天堂蒜薹之歌 > | 上一頁 下一頁 |
二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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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肚子裡一陣熱,雙腿上有了些力氣,嘴唇哆嗦著,心裡竟生出一種奇怪的念頭,妄想喊句口號,一側臉,正碰上警察大簷帽上那鮮紅的國徽,立刻感到又羞又愧,急忙低下了頭,平端著雙手,跟著警察往前走。 一陣篤篤的聲響在身後響起,他扭回脖子,看見女兒杏花握著一根燙著焦黃花紋的小竹竿,探著路,探到門口的石頭階上,聲響格外清脆,好像戳著他的心。他的嘴巴不由自主地歪扭著,熱淚忽忽地流出來。他知道自己真哭了。他想說句什麼,喉嚨卻被一團滾燙的東西哽住了。 杏花光著背,穿一條鮮紅的小褲頭,腳上穿一雙紅色的塑料鞋,鞋帶斷了幾次,用醒目的黑線連綴著。她的肚皮上、脖頸上佈滿斑斑點點的灰塵,剪了一個男孩式樣的小平頭,兩隻白色的耳朵警覺地豎著。他用力吞咽著那團哽住喉嚨的東西,卻總是咽不下去。 杏花高高地抬起腿——他從來沒有注意到,女兒竟有一條這樣長的腿——邁出門檻,站在适才他跪過的石頭臺階上,輕輕地扶著花竹竿——竹竿高過她的頭頂一尺——他驚訝地發現,女兒偷偷地長得有半根門框那麼高了——他用力吞咽著那團稠黏的東西,看著女兒抹著鍋門灰的臉龐上那兩隻漆黑的眼睛。這雙眼裡幾乎沒有眼白,黑得有些森森鬼氣。她把頭微微傾斜著,臉上掛著一種類似成熟老練的表情,她先是輕聲地、探詢性地叫了一聲爹,然後便哭咧咧地、放開喉嚨高叫了一聲:爹! 他用力吞咽著堵塞住咽喉的異物,同時咽下流到嘴裡的眼淚。警察畏畏縮縮地搡搡他,小聲地說:快——快走吧——沒准幾天就會放回你來。 他盯著結巴警察那張有幾分討好的臉,胃部同喉頭一陣痙攣,上下牙自動分開,吐出了一些白色泡沫和淺藍的涎腺,嗓子通暢,他抓緊時機叫了一聲:杏花——!告訴你娘……一語未了,又有一團異物哽住了咽喉。 高金角弓著腰走到石頭臺階前,對女孩說:回家告訴你娘,你爹被公安局抓走了。 他看到女兒一腚坐在門檻上,因坐得太猛,身體後仰,但她立即一手撐著地,一手撐著竹竿,從門檻上一躍而起。他只能看到女兒大張著嘴好像吼叫什麼,耳朵裡滾動著一陣陣雷聲,除此之外什麼也聽不到。他感到一陣陣的噁心。女兒像只被皮鞭抽打著被鐵鍊牽扯著的小猴子,無聲地、狂暴地跳躍著。她用花竹竿敲打著石頭臺階,敲打著朽腐的門框,敲打著幹硬的地面,地面上出現了一層蒼白的斑點。 妻子的號叫聲也從院子裡傳來了。兩個警察吼一聲:高村長,你在前邊帶路!然後,不由分說,每人架住他一隻胳膊,像挾持著一個瘦弱的頑童,拖拖拉拉,飛快地往村子後頭跑去。 二 他被拖得心跳氣喘,滿身臭汗,定下腳,一抬眼望見一片黑黑的槐樹林。槐林西側,有三間紅磚的瓦屋,他不常到村後來,弄不清這是誰的家。警察把他架到槐樹林子裡,直著腰喘氣。他看到他們肩膀周圍和腰帶上下的衣服都被汗濕透了,心裡生出了對警察的敬仰和憐憫之情。高金角彎著腰踅進槐樹林子,低聲說:在屋裡……我趴在窗外看了,正四仰八叉地在炕上睡覺呢…… 怎——怎麼抓?結巴警察看著同伴問,還讓高村長把他騙出來?這小子當過兵,怕不好對付。 他立刻猜到了他們要抓誰。高馬,他們一定要捉高馬!他鄙夷地看著禿頭的村主任高金角,恨不得沖上去咬他一口。但轉瞬間那怒氣便消了,心裡竟奇怪地盼望著警察多抓些人與自己做伴。如果全村男人都被抓走,老婆的心就會平和,他想。最好把高馬抓到,蹲監獄也應該有個頭領,而高馬正是最好的頭領。 不要了,沖進去抓就是,實在不行就用電棒放倒他!警察說。 首長,沒我的事,我走啦。高金角說。 怎——怎麼沒事呢?你看著他! 他恨恨地盯著高金角。 首長,不行,我可看不住他,萬一跑了,我可擔當不起這個責任。高金角瞄一眼高羊,目光立即便跳了。 結巴警察抬起袖子擦擦臉上的汗,問:高羊,你敢跑嗎? 他一時邪火攻心,竟咬牙切齒地說:敢! 結巴警察嘻嘻地笑起來,齜出兩顆亮晶晶的小虎牙:你——你聽到了沒有,他——他還敢跑!跑——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 結巴警察從腰裡掏出一串亮晶晶的小鑰匙,隨便摸著鐐銬的中間,哢嚓哢嚓替他開銬。警察笑眯眯地對著他。摸著手脖子上被鐐銬咬出來的紫色槽印,一陣巨大的感激的浪潮包圍了他。他又一次流了淚。他執拗地對著自己的心說:淌眼淚歸眼淚,我沒有哭。 他滿懷希望地仰望著警察的臉,問:同志,俺可以回家了嗎? 警察說:回家?早晚要送你回家,但現在不行。 結巴警察對同伴使了個眼色,那人轉到了他背後,猛力一推,把他擁到了一棵槐樹上。在他鼻子被粗糙的樹皮撞酸的一瞬間,雙手又被結巴警察抓去,沒等他反應過來,那兩個鋼圈又套到了他的手脖子上。他懷抱著一棵碗口粗的槐樹,看不到自己的手。手銬把他跟樹連在了一起。他惱怒地用額頭撞樹,樹上的葉子瑟瑟抖,蟬驚飛,冰涼的蟬尿落了他一脖子。 他聽到結巴警察說:你不是要跑——跑嗎?跑吧,有力氣拔出樹來,你——你抱著樹跑吧! 他扭動著身體,一根堅硬尖利的槐針紮進了肚皮,仿佛連腸子都紮著了,因為他感到腸子猛烈地抽動一下。為了讓槐針從肚皮上拔出來,他不得不把雙臂死勁往後拉——忍受著彈簧鐐銬咬進手脖的痛苦。他弓著背,垂著頭,看到黑紅色的槐針已從肚皮上拔出來,針尖上掛著一縷白色的纖維。肚皮上的孔裡慢慢地滲出了一滴血,也是黑紅色,跟槐樹針的顏色一樣。他在低頭的時候,還看到自己被尿浸濕的褲衩已經半幹了,尿漬的邊緣曲曲折折,好像天邊的雲團。他還看到了右腳的踝子骨腫脹起來,發著青,破爛的皮膚退到腫包的旁邊,翻卷著,有清楚的紋理,宛若白色的蛇蛻。 他把身體旋轉了一下,避開了那根槐針,用仇視的、膽怯的目光跟蹤警察的腳。那四隻腳上套著黑色的皮鞋,鞋面雖然積滿了塵土,但還能閃爍出亮光。他想,如果他們穿的是布鞋,自己的踝子骨絕不會腫得這樣高。他動了一下腳,像裂開了一條骨縫般的尖辣痛苦放射出來。他眼裡盈滿了淚水,但他還是認真地提醒自己:高羊,你流了淚,但你沒有哭!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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