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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六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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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胡說!」我們的藍開放掩面痛哭起來,「你騙我,你告訴我,你沒幹過這些事!」 「我幹過怎麼樣?沒幹過又怎麼樣?與你有屁的關係?」龐鳳凰冷酷地說,「我是你的老婆嗎?是你的情人嗎?我爹我娘都不敢管我,你竟敢管我!」 「因為我愛你!」我們的開放怒吼著。 「不許用這個字眼噁心我!滾吧,可憐的小藍臉!」她對著猴子招招手,親昵地說,「乖乖猴,來來來,咱們睡覺覺!」 那只猴子縱身一跳,落在了她的床上。 我們的開放掏出了手槍,瞄準了猴子。 龐鳳凰把猴子緊緊地抱在懷裡,憤怒地說: 「藍開放,你先把我打死吧!」 我們的開放精神受了巨大刺激。早就有風言風語說龐鳳凰當過妓女,他的潛意識裡也對此半信半疑。但當龐鳳凰親口說出她跟幾千個男人幹過、甚至跟猴子幹過這樣兇狠的話語時,還是猶如萬箭齊發,射中了他的心臟。 我們的開放捂著胸口,跌跌撞撞地跑上樓梯,跑出旅館,跑上廣場,心裡轉動著毀滅一切的念頭。在一家霓虹燈閃爍的酒吧門前,他被兩個濃妝豔抹的女郎拉了進去。他坐在一張高高的凳子上,連灌了三杯白蘭地。然後便痛苦地將頭抵到吧臺上。一個頭髮金黃、眼圈烏藍、嘴唇血紅、袒胸露背的女人湊上來——我們的開放去探望龐鳳凰時總是穿著便服——伸手摸摸他的那半邊藍臉——這是一個剛從外地飛來的夜蝴蝶,還不知藍臉警察的名頭——我們的開放出於職業習慣,沒容她的手觸到自己的臉皮就捏住了她的手腕。那女人尖聲叫起來。開放鬆手,歉意地笑笑。女人蹭著他,嬌滴滴地說:「哥呀,手勁好大啊!」 我們的開放揮手讓那女人走開,但她卻把熱烘烘的胸脯貼上來,混合著煙酒味的熱氣,哈到他的臉上: 「哥啊,這麼痛苦啊,被小妖精給甩了吧?女人都是一樣的,讓妹妹安慰安慰你吧……」 我們的開放痛恨地想:婊子,我要報復你! 他幾乎是從高凳上栽下來的。在那個女人的引領下,穿過幽暗的走廊,進入一個鬼火閃爍的房間。那女人二話不說,動手把自己剝了個精光,仰躺在床上。這是一個還算好看的女體:乳房膨大,腹部扁平,雙腿修長。這也是我們的開放第一次面對女人的裸體,他有些衝動,但更多的是緊張。他猶豫著。那女人有些不耐煩,時間就是金錢的規律對她們同樣適用。她折起身來說: 「來啊,還愣著幹什麼?裝什麼雛啊!」 就在她折身坐起那瞬間,頭上的金色假髮脫落,顯出一個扁長的、頭髮稀疏的頭顱。我們的開放腦子裡一陣轟鳴,眼前浮現出龐鳳凰的滿頭金髮和金髮下俏麗的面容。他從兜裡掏出一張百元票子,扔在那女人身上,抽身便走。那女人猛地躍起,像一條章魚纏在了他身上。女人惱怒地罵著: 「爛崽,你這是拿著老娘開涮呢,一百元就想打發我!」 那女人一邊罵著,一邊把手伸進開放的身上摸著,她自然是想摸錢,但她的手卻摸到了硬邦邦的、冰冷的手槍。開放沒容她把手抽回去,又一次攥住了她的手腕。女人吐出半聲慘叫,把另外半聲咽了下去。開放把她往外一推,她倒退幾步,坐在了床上。 我們的開放來到廣場,頭腦被涼風一激,酒奔湧而上,沖出咽喉,噴吐在地。吐酒後,他感到腦子清醒了許多,但心中的痛苦依然無法排解。他時而切齒咒駡,時而柔情萬種,恨的是鳳凰,愛的也是鳳凰。恨著時愛就翻騰上來淹沒了恨;愛著時恨又翻騰上來淹沒了愛。在此後的兩天兩夜裡,我們的開放就在這愛與恨交織成的混濁波濤裡掙扎著。有好幾次他掏出手槍抵在自己心臟上——好孩子,千萬別做蠢事啊!——理智總算戰勝了衝動。他低聲地對自己發誓: 「即便她是個婊子,我也要娶她!」 我們的開放下定決心,又一次敲開了龐鳳凰的門。 「你怎麼又來了?!」她厭煩地說,但她立即就發現了他這兩天來的變化:他的臉更藍更瘦,兩道連結成一體的濃眉像一條巨大的毛蟲橫在兩眼之上,那眼睛,黑得發亮,亮得灼人,不但灼人,連那只猴子,也似乎被他的目光灼傷,尖叫一聲,躲在牆角瑟瑟發抖。她將口氣緩和一些,說,「既然來了,那就坐下吧。只要你不對我談什麼愛,我們可以做朋友。」 「我不但要跟你談愛,我還要娶你!」我們的開放惡狠狠地說,「哪怕你跟一萬個人睡過,哪怕你跟獅子、跟老虎、跟鱷魚睡過,我也要娶你!」 沉默了片刻,龐鳳凰笑著說: 「小藍臉,別衝動了。愛不是可以隨便說的,娶更不是可以隨便說的。」 「我不是隨便說的,」我們的開放說,「我想了兩天兩夜,把一切都想明白了。我什麼都不要了,所長不當了,警察不幹了,我給你敲鑼,跟著你流浪!」 「好了,別發瘋了。為我這樣_一個女人,不值得毀了自己的前程,」龐鳳凰也許是想沖淡一下壓抑的氣氛,便用玩笑的口吻說,「要想我嫁給你,除非你的藍臉變白。」 正所謂「言者無意,聽者有心」,對那種愛到人魔程度的男人,可不敢亂開玩笑。讀者諸君一定記得《聊齋志異·阿寶》中那個名叫孫子楚的書生,只為了阿寶小姐一句戲言,便毅然剁去自己的駢指。後又身化鸚鵡,飛到阿寶的床頭。幾經生死後,終與阿寶結為夫婦。 阿寶故事以美好的結局告終,親愛的讀者,我的故事,卻沒有這麼美好。還是那句老話:這不是我的情願,這是他們的命運使然。 我們的藍開放告了病假,不管領導批否,便去了青島,傾其所有,做了一個殘酷的換皮手術。當他臉上蒙著紗布出現在車站旅館那間地下室裡時,龐鳳凰驚呆了。猴子也驚呆了。猴子可能還是因為王鐵頭的印象,對頭蒙紗布的人懷有仇恨,它齜牙咧嘴地撲上來,我們的開放一拳便把它打暈了。他幾近癡魔地對龐鳳凰說: 「我已經換皮了。」 龐鳳凰怔怔地看著藍開放,淚珠兒在眼眶裡打轉。我們的開放跪在她的面前,雙手摟著她的腿,把臉貼在她的小腹上。龐鳳凰摸著他的頭髮,呢喃著: 「你真傻……你為什麼這樣傻……」 接下來他們便擁抱了。因為開放的臉部痛疼,她輕輕地吻了他的那半邊好臉。他把她抱上床。他們做了愛。 流丹滿床。 「你是處女?!」我們的開放驚喜地叫喚著,但淚水隨即湧流,把紗布都浸濕了,「你是處女啊,我的鳳凰,我的親人,你為什麼要瞎說啊……」 「什麼處女,」龐鳳凰賭氣似的說,「花八百元就能修復處女膜!」 「你這個小婊子,你又騙我了,我的鳳凰……」我們的開放不顧傷痛,親吻著這個高密縣——在開放心目中也是全世界——最美麗的女人的身體。 龐鳳凰摸著這個像用樹條子捆成、堅硬又有彈性的男人,幾乎是絕望地說: 「老天爺啊,我到底沒能躲過你……」 讀者諸君,接下來的故事我不忍心講下去,但既然開了頭,就要有結尾,那就讓我,充當殘酷的敘事人吧。 我們的開放帶著一臉紗布回到天花胡同一號,讓藍解放和黃互助大吃一驚。他們的確經不起折騰了。開放根本不回答他們關於臉上紗布的詢問,而是興沖沖地、用無比幸福的腔調對他們說: 「爸爸,大姨,我要和鳳凰結婚了!」 如果他們手中端著玻璃器皿,應該讓他們鬆手,把玻璃器皿跌得粉碎。 我的朋友藍解放痛苦地皺著眉頭,用不容置疑的口吻說: 「不行,堅決不行!」 「為什麼?」 「不行就是不行!」 「爸爸,難道你們也聽信了那些謠言?」開放說,「我對你發誓,鳳凰是個無比純潔的女孩子……她是個處女……」 「天哪!」我的朋友哀鳴著,「不行啊,兒子……」 「爸爸,」開放惱怒地說,「在愛情婚姻問題上,難道您還有資格阻攔我嗎?」 「兒子……爸爸是沒有資格……但是……讓你大姨對你說吧……」我的朋友跑回他的房間,關上了門。 「開放……可憐的孩子……」黃互助淚流滿面地說,「鳳凰是你大伯的親生女兒,你與她同一個祖母……」 我們的藍開放猛地把臉上的紗布撕開,紗布揪掉了新植的皮膚,使他的半邊臉,成為一個血肉模糊的巨大傷口。他沖出家門,騎上摩托車,因為加速太猛,車輪撞在了迎面的美髮廳門上。屋裡的人大驚失色。他一提前輪,猛拐彎,摩托車如發瘋的馬一樣向車站廣場沖去。他聽不到那位與他家結鄰多年的理髮小姐的話: 「這一家人,都是瘋子!」 我們的藍開放踉踉蹌蹌地沖到地下室,一膀子撞開了虛掩的門,他的鳳凰,正在床上等他。猴子瘋了一樣撲上來,這一次他忘了警察的紀律,他忘了一切,他一槍擊斃了猴子,使這個在畜生道裡輪回了半個世紀的冤魂終於得到了超脫。 龐鳳凰被這突發的事件嚇昏了。我們的開放對著她舉起了槍——孩子啊,千萬別做傻事——他看著龐鳳凰仿佛玉雕一般的美麗面龐——這個全世界最美麗的面龐——槍口無力地垂下了。他提著槍,沖出門去,在上升的臺階上——猶如從地獄攀升到天堂的臺階上——我們的開放雙腿一軟跪倒了。他把槍抵在其實已經被破壞了的心臟上——孩子啊,別做蠢事啊——扣動了扳機。沉悶的槍聲響過,我們的開放趴在臺階上死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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