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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四


  房檐下的燈亮了,你妻子披著衣服走到院子裡,大聲問訊著:「誰啊?」門外的人不回答,但執拗地拍打著門板。我前爪扶著門板站立起來,對著門外狂吠。我嗅到了你的氣味,但令我焦躁不安狂吠不止的是包圍著你的那些邪惡氣味,好比是幾隻狼裹挾著一頭綿羊。你妻子扣好衣服進入大門洞,並隨手拉開了大門洞的燈泡,牆壁上伏著十幾條肥胖的壁虎,尚有幾隻沒飛出去的蝙蝠倒掛在門洞上方的水泥預製板縫裡。「誰啊?」你妻子又問。門外的人含糊地說:「開門吧,開門後就知道了。」你妻子說:「半夜三更的,我知道你們是什麼人?」門外的人低聲說:「藍縣長被人打了,我們送他回來!」你妻子猶豫著,開鎖,拉開門閂,將門開了一條縫。你藍解放猙獰的臉,黏結成綹的頭髮,果然出現在我們面前。你妻子驚叫一聲就拉開了大門。那兩個人往前一用勁,你就像一條死豬被摜了進來。你沉重的身體把毫無防備的你妻子壓翻在地。那幾個人抽身跳下臺階。我閃電般地對著一個人撲去,我的爪子撲到那人脊背上。這是三個身穿黑色橡膠雨衣、眼戴墨鏡的人。兩個在車上,一個坐在駕駛座上。吉普車沒有熄火,汽油味兒和機油昧兒從水中猛烈地揮發上來。被雨水淋濕的橡膠雨衣非常油滑,使那個人從我的爪下滑脫。他只一跳,便到了街的中央,閃到吉普車的對面。我因為沒有捕獲目標而被閃落到水中。水淹沒了我的肚皮,使我行動遲緩。但我還是奮力地向另一個正欲往吉普車裡鑽的人撲去,他背後拖拉著的雨衣保護了他的屁股,使我僅僅在他的腿肚子上咬了一口。這人怪叫一聲,猛地關上車門,雨衣的下襟被擠在車門縫隙中,我的鼻子也被堅硬的車門撞酸。另外那個人也從另一側上了車。車兇猛前沖,濺起很高的水花。我跟著車追了一段,但肮髒的水使我根本無法施展輕功,與其說我在跑,還不如說我是在漂浮著髒物的水裡游泳。

  我艱難地傾斜著身體逆水前行,到達大門外的臺階。在那裡,我用力抖著身體,把身上的髒水和汙物甩出去。根據對面牆上浸過水的痕跡,我知道街上的流水量已經大大減少。一個小時前,你妻子在那裡奮力掏廁所時,這街上應該是濁流滾滾,如果那時候這三個歹徒開車而來,吉普車就會被水淹死。他們是從哪裡來的?他們又到哪裡去了?我站在大門口把我的嗅覺調整到最佳狀態,也找不到他們的準確方位。大雨和滾滾洪水的氣味太複雜太齷齪了,連我這樣的出類拔萃的鼻子也感到無能為力。

  我回到院裡,看到你妻子的脖子鑽在你的左側腋下,你的左臂垂掛在你妻子的胸前,悠悠晃晃,像一條蔫絲瓜。你妻子的右臂攬著你的腰。你的頭歪在她的頭頂上。她的身體似乎隨時都會被你的身體壓折,但她盡力支撐著,並拖拉著你前進。你的兩條腿還有一定的支撐力,雖然行動笨拙,但畢竟還能夠移動,這說明你還活著,不但活著,而且意識還算清楚。

  我幫助主人掩上了大門,在院子裡來回走動,藉以緩解沉重壓抑的心情。你兒子只穿著褲衩背心跑出來,高喊一聲「爸爸」,便嗚咽著,學著他媽媽的樣子,鑽到你的右腋下,減輕了他媽媽的重負,使你的身體得到平衡。你們一家三口這樣行走了大約有三十幾步,從院子當中到你妻子的床前,但這是一條艱難而漫長的道路,我感到你們行走了足有一個世紀。

  我忘記了自己是一條被街上的污水弄髒了身體的狗,我覺得自己是一個與你們命運相關的人,我難過地「嗚嗚」著,跟隨著你們,到達了你妻子的床前。你身上沾滿血污,衣服被撕扯得、也可能是被皮鞭抽打得條條縷縷,你的褲襠裡還有一股濃烈的尿臊氣,毫無疑問,這是你被人家揍得尿了褲子。你妻子儘管崇尚儉樸,但她是個很愛潔淨的人,她就這樣讓你躺在她的床上,說明了她對你還是很有感情的。

  你妻子沒嫌你髒而讓你躺在她的床上,她也沒嫌我髒而允許我蹲在室內。你兒子跪在你的床前哭叫著:

  「爸爸,你這是怎麼啦?是誰把你打成了這個樣子?」

  你睜開眼睛,抬起胳膊,撫了一下你兒子的頭。你的眼裡湧出,淚水。

  你妻子端來一盆熱水,放在床前的凳子上。我嗅到她還在熱水裡加了鹽。她將一條毛巾扔到熱水裡然後就動手脫你的衣服。你掙扎著折起身體,嘴巴說「不」,但你妻子執拗地撥開你的胳膊,跪在床邊,解開了你上衣的紐扣。我看得出你不願接受你妻子的照護,但你無法拒絕。你兒子幫助他媽媽脫光了你的衣服,你赤條條地躺在你妻子床上。你妻子用蘸著鹽水的毛巾,揩擦著你的身體。你妻子的淚水不時滴落在你的胸脯上。你兒子的眼睛也在流淚,你閉著眼睛,淚水沿著兩隻眼角流人鬢髮。

  在這個過程中,你妻子沒問你一句話,你也沒對她說一句話,只有你兒子,每隔幾分鐘就要重複一句:

  「爸爸,是誰把你打成這樣子?我要去找他報仇!」

  你不回答,你妻子也不吱聲,好像你們對此都已心照不宣。你兒子無奈,只好問我:

  「小四,是誰打了爸爸?你帶我去找他報仇!」

  我低聲嗚嗚著,向你兒子表示我的遺憾,颱風帶來的豪雨,把氣味搞亂了。

  你妻子在你兒子的幫助下為你換上了乾淨衣服,那是一套白色的絲綢睡衣,寬鬆而舒適,你穿上後,顯得那張臉更藍更黑。你妻子把你的髒衣服扔到臉盆裡,用墩布拖幹了地面,然後拍拍你兒子的頭,說:

  「開放,天快亮了,你去睡一會兒,明天還要上學。」

  她端著臉盆,拖著你兒子走了,我也跟隨出去。

  她用水桶中的雨水洗了你的衣服,晾在曬條上,然後她就走進東廂房,打開燈,背倚著案板,坐著那只小方凳,雙肘支在膝蓋上,雙手托著腮,眼睛直直的,似乎在想什麼心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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