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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九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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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曾在莫言那小子的一篇題名《圓月》的小說中讀到過每逢月圓之夜高密縣城的狗便會集合在天花廣場召開大會的情節,難道這些啤酒瓶子、這些破碎的火腿,都是狗開大會的遺跡? 我把鏡頭壓低,望遠鏡吐出天花廣場,吐出天花胡同。我心猛地一跳:黃合作出現了。她搬著自行車,艱難地走下大門口三級臺階。回頭鎖門時,發現了門上的圖案。她下了臺階,左右張望著,然後橫過街巷,扯一把松針回來,用力擦著那些粉筆線條。我看不到她的臉,但我知道她一定在罵。粉筆線條模糊了。她騎上自行車,往北騎了幾十米,一片房屋擋住了她。她這一夜是怎樣度過的呢?是徹夜不眠還是照舊酣睡?我不知道。雖然多少年來我從沒愛過這個人,但她是我兒子的母親,她與我息息相關。她的身影出現在那條直通火車站廣場的大道上。即便是騎車她的身體也難以保持正直狀態。她騎得很急,身體大幅度搖晃著。我看到了她的似乎蒙上了一層煙灰的臉。她穿著一件黑色的襯衣,胸前有一隻黃色的鳳凰圖案。我知道她有許多衣服,在某種心理的驅使下,我出差時曾一次給她買過十二條裙子,但這些衣服都被她埋在箱底。我以為從縣政府旁邊經過時她也許會望一眼我辦公室的窗口,但是她沒有,她目光直視著遠方疾馳而過。我長歎一聲,知道這個女人,絕不會輕易地放過我,但戰幕既然拉開,就要堅持到底。 我把望遠鏡對準家門。天花胡同雖然名為胡同,但其實是一條几十米寬的街道。縣城南部那些送孩子去鳳凰小學的人都從這裡經過。此時正是上學的時問,胡同裡繁忙起來。高年級的孩子大都自己騎著自行車,那些男孩子騎的多是那種粗輪胎的山地車,女孩子的車型比較傳統。男孩子們上身幾乎伏在車梁上,高高地撅著屁股,貼著騎車女孩的身邊,或是從兩個騎車女孩中問猛地竄過去。 我兒子和他的狗出門了。先是狗鑽出來,然後是我兒子側身出來,他把門開得很窄,真聰明,讓兩扇大鐵門大開大合既耗時間又費力氣。他們鎖好了門,從第一個臺階直接蹦到地上,然後往北走。我兒子似乎跟一個騎車路過的男孩打了一個招呼,大狗對著那男孩吠叫幾聲。他們從天花理髮店門前經過,天花理髮店對面是一家專門製作玻璃魚缸、兼賣各種觀賞魚的小店。店門東向,陽光燦爛。店主是一個曾在棉花儲運站當過會計的退休老人,老得很體面。他正把一缸缸魚搬出來。我兒子和他的狗蹲在一個長方形的魚缸前,專注地看著魚缸裡笨拙遊動的大肚子金魚。小店主人似乎對我兒子說著什麼,我兒子低著頭,我看不見他的嘴。他也許回答,也許不回答。 他們繼續北行,來到天花橋上。我兒子大約是想到橋下去,被大狗咬住了衣襟。真是一條忠誠的好狗。我兒子與狗爭執著,但他終究不是狗的對手。但我兒子終究還是撿了一塊磚頭扔到橋下,濺起一片水花。我估計他砸的是水中的蝌蚪。一條橘黃色的狗對著我的狗叫著,並友好地擺著尾巴。農貿市場的綠色塑料遮雨棚頂在朝陽下閃閃發光。我兒子幾乎是每店必停,但大狗總是會用咬他的衣襟、撞他的腿彎子,催促他快走。走進探花胡同後,他們加快了速度。這時,我的望遠鏡也開始在探花胡同與新華書店大門前來回擺動。 我兒子從褲兜裡摸出彈弓,瞄準了梨樹上的一隻小鳥。那是我的同事陳副縣長的家,他是清朝道光年問那位探花公的後裔。盛開的梨花枝條從牆頭探出來,小鳥就在那上頭。龐春苗仿佛從天而降,出現在新華書店的大門口。兒子、狗,我顧不上你們了。 春苗穿著一條潔白的連衣裙,不是我「情人眼裡出西施」,她確實亭亭玉立。洗得乾乾淨淨的臉,什麼也沒抹、什麼也沒搽,我似乎聞到了清新的檀香皂的昧兒,似乎聞到了她身體上那股讓我癡讓我醉讓我仙讓我死的味兒。她臉上帶著微笑,亮晶晶的眼,微露的閃爍著瓷光的牙,她在看著我,她知道我在看著她。正是上班的高峰,大街上車來人往,摩托車噴吐著黑煙在人行道上亂竄,自行車膽大妄為地逆行,轎車趾高氣揚地鳴著響笛,這些,本是我極其厭惡的,但今天,競也變得美好起來。 她一直站到她的同事們從裡邊推開大門時才進去。進去前她將手指按在唇上,然後對著我拋過來。她的吻像一隻蝴蝶,穿越馬路,飛到我的窗口,在窗外上下翻飛,然後飛到我的嘴上。真是一個好姑娘,為你赴湯蹈火,我也在所不惜。 秘書送來通知,讓我上午去縣委大會議室參加聯席會議,討論在西門屯建設旅遊開發區問題。參加會議的有縣委常委、所有的副縣長、縣委、縣府各部局負責人,還有各銀行第一把手。我知道,金龍這一票玩大了,但在前面等待著他的,與在前面等待著我的,似乎都不是鮮花和坦途。我預感我們哥倆的命運都會很慘,但我們都不會就此止步。從這個意義上講,我們也是真正的難兄難弟。 就在我收拾好文件要離開辦公室前,我又拿起望遠鏡趴在了窗口。我看到我兒子的狗引領著我妻子,穿過馬路,徑直地對著新華書店的大門走去。我看過莫言幾篇寫狗的小說,他把狗寫得似乎比人還精,我一直嘲笑他胡編亂造,但現在我相信了。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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