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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〇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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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鬧不鬧,說正事,」莫言道,「沒當著外人面,斗膽不呼縣長,叫大哥,藍大哥,你真的要多關心一下我們這個小妹妹。」 「當然,」我說,「不過,有龐書記在那兒,我想效力,怕都輪不上吧?」 「這就是春苗妹妹的可愛之處了,」莫言道,「她從來不求她大姐。」 「好了,」我說,「候補作家,最近又寫什麼小說了?」 莫言滔滔不絕地開始講述他正在寫著的小說,我裝出側耳恭聽的樣子,心裡想著的全是與龐家有關的事。對天發誓那會兒我根本沒把她當成女人,以後的很長時間裡也沒有,當時我只是充滿好感地看著她,有那麼一點點滄桑感,安在牆角的落地式電風扇無聲地搖動著頭顱,把她身上那股清新的氣味吹過來,讓我感到心曠神怡。 但兩個月後,事情突然發生了變化。依然是一個星期日的下午,依然是很熱的天氣,窗外梧桐樹上的蟬聲已經絕跡,有兩隻喜鵲在梢頭跳躍、噪叫。喜鵲是吉祥鳥,它們的到來讓我感到一種幸福的預兆。她來了,一個人,烏鴉嘴莫言在我幫助下去一個大學的作家班學習,可以解決學歷,回來我會幫助他「農轉非」。這期間她來找過我幾次,送過我一筒黃山猴魁茶,說是她爸爸去黃山旅遊時老戰友送的。我說你爸爸身體好嗎,她說好著呢,爬黃山不用拐棍。我深表驚訝和佩服,耳畔似乎響起了他走路時假肢發出的「吱嘎」聲。我對她說起過她去電視臺的事,我說只要你想去,那很簡單,一句話的事。我說並不是我的話有那麼大的力量,真正的力量是你姐姐的地位。她著急地辯白:你不要聽莫言老師瞎說,我真的沒那意思。她說我哪裡也不去,我就在新華書店賣小人書。有孩子來買小人書時我就賣小人書,沒孩子買小人書我就看小人書,我感到很滿足。 新華書店就在縣政府馬路斜對面,直線距離不超過二百米,每天我一開窗,就可以居高臨下地看到這個二層的陳舊建築。「新華書店」,四個毛體大字,因紅漆剝落,遠看好像缺胳膊少腿。這姑娘的確與眾不同,當許多人挖空心思、動用種種卑劣手段想與大權在握的龐抗美攀上關係時,她卻在逃避。她完全可以不費吹灰之力換一個收入豐厚的輕鬆工作,但她不。有這般家庭背景的女孩會這樣胸無大志嗎?會這樣安分守己嗎?重要的問題是,她既然無所求,三番兩次地來找我幹什麼?這樣的青春年華,應該是戀愛的季節。她長得確實算不上美麗,不是濃妝豔抹的牡丹、芍藥,但她異常清新,人淡如菊,追她的年輕人會少嗎?她何必與我一個四十歲的、半邊藍臉的醜男人交往?如果她沒有一個甚至也能掌握我的升遷命運的姐姐,一切都可以理解;但她有這樣一個姐姐,一切都不可理解了。 兩個月內她來過六次,這是第七次。前幾次她都是坐在第一次坐過的位置上,都是穿著那件紅裙子,坐得都是那麼虛,神情始終拘謹。莫言陪著來過兩次,莫言走後,她自己來。莫言在時,一張嘴橫掃千軍,想冷場都辦不到。莫言不在,場面就有些尷尬。無奈我就從書架上拿那幾本文藝方面的書給她看。給她一本,她翻翻,說這本看過了。再給她一本,她翻翻,說這本也看過了。我說那你就自己找一本沒看過的吧。她抽出一本農村讀物出版社出版的《家畜常見病防治手冊》說這本沒看過。我啞然失笑,說你這丫頭,真逗,那你就看這本吧。我拿出一摞傳閱文件,一目十行地瀏覽著。偷眼看她,屁股很實地坐在沙發上,背也靠實落了,雙腿併攏支起,將那本《家畜常見病防治手冊》放在膝蓋上,極其入神地讀著,一邊讀還一邊低聲地念出來。這是鄉間那些文化不高的老農讀書的方式。我悄悄地笑了。偶爾有人到辦公室來找我,見一個年輕姑娘在,臉上便有些尷尬,但當我對他們說這是龐書記的妹妹時,他們的神情馬上便變得畢敬畢恭。我知道他們心裡怎麼想。他們絕不會想藍縣長與龐春苗有什麼暖昧之事,他們想的是藍縣長與龐書記關係非同一般。我必須承認,雖然並不是因為她我才週末不回家,但她的出現使我更不想回家了。 這一次她沒有穿那件紅裙子,我想也許是我曾經跟她開過的玩笑起了作用。我上次看著她的裙子對她說:「春苗,我昨天給龐大叔打電話了,讓他給你買件新裙子。」她紅著臉說:「你怎麼能這樣呢?」我趕緊說:「逗你玩呢。」這次她穿著一條深藍色牛仔褲,上身穿一件白色半袖小衫,依然是雞心領、領邊蕾絲針織什麼的,脖子上還是紅繩綠玉。她依舊坐在那個位置上,臉白得不對勁,目光發直。我急忙問:怎麼啦?她看我一眼,撇撇嘴,「哇」的一聲就哭了起來。這個星期日,辦公樓裡有人加班。我手足無措,慌忙把門打開。她的哭聲像一群鳥,飛到走廊裡。我急忙把門關上,又把窗關上。在我的一生中還從來沒碰到過這樣的棘手問題,我搓著手,像一隻初被關進鐵籠的焦躁猴子,一邊轉圈,一邊低聲勸解:「春苗春苗春苗,別哭別哭別哭……」她肆元忌憚地哭著,聲音更加響亮。我又想拉開門,馬上又意識到絕對不能開門。我坐在她身邊,出汗的右手抓著她冰涼的右手,左胳膊從她背後攬過去,左手拍打著她的肩頭,連連勸解:「別哭別哭,有什麼事跟大哥說,在這高密縣城裡,什麼人這麼大膽,竟敢欺負我們春苗姑娘?告訴大哥,大哥去把他的頭擰轉一百八十度……」但她只是哭。閉著眼哭,大張著嘴巴,像個任性的小女孩。珍珠般的淚珠,一串串地滾出來。我跳起來,然後再坐下。星期天下午一個年輕女人在副縣長辦公室放聲大哭,這算什麼事呢?我後來想,如果當時我手邊有那種治療跌打損傷、肌肉酸痛的傷濕止痛膏,我就會揭下一帖,封住她的嘴巴。後來我想,如果我當時能下狠心,像個綁匪一樣,把臭襪子揉成團,塞進她的嘴巴,事情也會朝著另外的方向發展。但我當時採用了從某種角度來說是最愚蠢的方法而從另外一種角度來看又是最聰明的方法:我抓著她一隻手,扳著她的肩膀,用我的嘴,堵住了她的嘴…… 她的嘴很小,我的嘴很大,就像茶杯扣住酒盅一樣嚴絲合縫。她的哭聲猛烈地沖進我的口腔,激得我雙耳深處一陣轟鳴,隨即又短促地響了一下,她不哭了。這時,我被一種平生從未體驗過的奇異感覺擊垮了。 我雖然已經結婚生子,但說來似乎撒謊,十四年的婚姻生活中,我與她性交(我只能這麼說,因為根本就沒有愛)總共十九次,接吻嘛,勉強算一次吧。那還是看過一場外國電影之後,受電影中此類如癡如醉的鏡頭影響,我摟住她,對她伸過嘴去。她的頭扭來扭去,卓有成效地躲避著我,後來總算在慌亂中碰上了,但我的感覺是犬牙交錯,充滿敵意,而且,一股從她嘴裡散發出來的腐肉般的臭氣,熏得我頭腦子裡「嗡嗡」地響了一聲。我立即鬆開了她,從此再也沒動過這種念頭。在那屈指可數的十幾次性交中,我總是儘量地避著她的嘴巴。我曾經勸說她去醫院看看牙科,她冷冷地看著我,說:為什麼?我牙齒好好的,為什麼要去看牙科?我說:你嘴巴裡好像有臭味。她惱怒地說:你嘴巴裡有大糞。 我後來對莫言說過,那天下午的吻,是我的驚心動魄、觸及靈魂的初吻。我用力吮吸著、品咂著她豐滿而小巧的雙唇,仿佛要把她全部吸到我的腹中一樣。我這才明白了莫言小說中的那些陷入狂熱戀愛中的男人總是對女人說「我恨不得把你吞了」的道理。她在我的嘴吻著她的瞬間,全身突然僵硬如木雕,肌膚冰涼,但很快她就鬆軟了,瘦骨伶仃的身體似乎膨脹起來,柔軟得如同沒有骨頭,灼熱得如同火爐。起初我還睜著眼睛,但馬上就閉上了。她的嘴唇在我嘴裡膨脹著,她的嘴巴張開了,一股猶如新鮮扇貝的鮮味兒佈滿我的口腔。我無師自通地把舌頭探進她的嘴裡,去逗引她的舌頭,她的舌頭與我的舌頭勾搭在一起,糾纏在一起。我感到她的心臟像小鳥一樣在我胸前撲騰,這時她的雙手已經摟住了我的脖子。我把天下事忘到了腦後,只有她的唇、她的舌、她的氣味、她的溫度、她的呻吟,佔據了我全部的身心。這樣的過程持續了不知多久,後來被電話鈴聲打斷。我鬆開她去接電話,腿一軟競跪在了地上。我感到身體已經失去了重量,這一吻使我變成了一根羽毛。我沒有接電話,只是拔掉了電話線插銷,中斷了這可惡的鈴聲。我看到她仰在沙發上,面色慘白,嘴唇紅腫,仿佛死人一樣,我當然知道她沒有死,因為淚珠兒在她臉上滾動。我用面巾紙揩幹她的淚水。她睜開眼睛,兩條細胳膊纏住我的脖子,喃喃著:我頭暈。我站起來時也順便把她帶了起來,她的頭俯在我的肩上,頭髮弄得我的耳朵癢癢的。走廊裡響起了那個喜歡唱歌的公務員嘹亮的歌聲,這小子模仿陝北民歌一絕,每個星期天下午我都聽到他在盥洗間裡一邊沖洗墩布一邊引吭高歌: 「哥哥你走西口~~小妹妹實難留~~」 我知道只要他的歌聲響起,就說明整座樓裡只有我們兩人啦,然後就該他打掃衛生了。我的理智回來了,推開她,去把辦公室的門拉開了一條縫。然後我虛偽地說:「春苗,對不起,我一時衝動……」她眼淚汪汪地說:「你不喜歡我?」我急忙說:「喜歡,太喜歡了……」她又要往我身上撲,我抓住她的手,說:「好春苗,公務員馬上要來打掃衛生了。你先回去,過幾天,我有好多話慢慢對你說……」她走了,我癱坐在皮轉椅上,聽著她的腳步聲,漸漸消逝在樓道盡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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