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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五


  9月9日下午兩點鐘的情景大致是這樣的:咱們先說天,天上雖然還有大團的烏雲,但已基本晴朗。風向西北,風力四一五級。西北風是開天的鑰匙,北方的農民都知道。西北風驅趕著大團大團的烏雲向東南方向狂奔,杏園裡不時投下烏雲的暗影。咱們再說地:地上水汽蒸騰,許多馬蹄般大的癩蛤蟆在杏園裡爬行。然後我們說人:十幾個豬場工作人員,抬著稀釋過的石灰水,噴灑沒倒塌的豬舍。豬幾乎死光,豬場前景暗淡,養豬人的臉上都陰沉沉的。他們用石灰水刷了我的牆壁,還刷了垂到我舍前的杏樹枝權。石灰能殺死豬丹毒嗎?屁,鬧著玩唄!從他們的談話中,我知道連我在內,豬場的豬,只剩下七十餘頭。自從鬧丹毒以來,我也不敢胡亂溜達,生怕染上病毒。我很想知道,活下來的這七十餘頭豬,都是些什麼樣的品種。這些豬裡邊,是不是有與我一母所生的同胞?有沒有像刁小三那樣的野種?正當我胡思亂想之時,正當養豬人為豬場的前途胡亂猜測之時,正當一隻被埋在地下的死豬因太陽暴曬肚皮發出沉悶響聲之時,正當一隻連見多識廣的我都沒見過的拖著彩色尾巴的大鳥從低空中飛過降落到那棵因水澇落光了葉子的歪脖子杏樹上時,正當西門白氏指著那只站在杏樹枯枝上、尾巴幾乎拖垂到地面的美麗大鳥、因興奮嘴唇顫抖著說出「鳳凰」二字時,金龍抱著他的收音機,從他的洞房裡,跌跌撞撞地跑出來。他面色如土,一副丟魂落魄之態,他瞪著眼、啞著嗓子對我們說:

  「毛主席死了!」

  毛主席死了,這不是胡扯嘛,這不是造謠嘛,這不是惡毒攻擊嘛,說毛主席死了你不是自己找死嗎?毛主席怎麼可能死?不是說毛主席最少也能活到一百五十八歲嗎?無數的疑問和質問在初聽到這個消息的中國人心頭盤旋,連我這頭豬,心中也感到無比的困惑和震驚。但我們從金龍那鄭重的表情和滿眼的淚水中,知道他沒有撒謊也不敢撒謊,收音機裡,中央人民廣播電臺那個嗓音淳厚的播音員,用略帶些鼻腔共鳴音的凝重腔調,向全黨全軍全國各族人民報告毛主席的死訊。我看看烏雲滾滾的天,看看那些脫光葉子的樹,看看七倒八歪的豬舍,聽著從田野裡傳來的一陣陣不合時宜的蛙鳴和間或響起的死豬肚皮爆炸的聲音,嗅著腥氣、臭氣、黴爛氣,回憶起過去幾個月內接二連三地發生的離奇事件,想想刁小三的突然失蹤和它曾經說過的那些玄奧的話,我明白,毛主席確鑿無疑地是死了。

  接下來的情形是:金龍雙手端著收音機,仿佛孝子端著父親的骨灰盒,神色凝重地向村子走去。豬場裡的人都扔下手中的工具,神色肅穆地跟隨著他。毛主席的去世,不僅僅是人的損失,也是我們豬的損失。沒有毛主席就沒有新中國,沒有新中國就沒有西門屯大隊杏園養豬場,沒有西門屯大隊杏園養豬場也就沒有我豬十六!所以我跟著金龍他們走上街頭,是名正言順的深情舉動。

  那時刻全國的廣播電臺自然都是一個聲音,那時節各個廣播電臺的設備都處在良好狀態,那時節金龍自然把收音機的音量旋鈕扭到了盡頭。紅燈牌收音機用四塊電容量1.5伏的乾電池作為電源,喇叭功率是15w,在沒有任何機械化噪音的寧靜村莊裡,這聲音能夠傳遍全村。

  金龍每遇到一個人,就會用那種我們見過和聽過的一成不變的姿態和聲嗓沉痛宣佈:「毛主席死了!」聽到這消息的人有的目瞪口呆,有的齜牙咧嘴,有的搖頭晃腦,有的捶胸頓足,然後都轉到金龍的背後,乖乖地排在隊伍的後頭。臨近村子中央時,我的身後已經排開了一條長長的隊伍。

  洪泰嶽從大隊部裡出來,看到此種情景,剛要發問,金龍便對他說:「毛主席死了!」洪泰嶽第一反應是舉起拳頭去搗金龍的嘴巴,但他的拳頭在空中停住,他的目光掃了一眼幾乎全部到齊的全屯的男女老幼,看了一眼金龍懷中的那台因為音量過大而瑟瑟發抖的收音機,然後他收回拳頭,猛擂自己的胸膛,同時發出一聲淒厲的嚎叫:「毛主席啊……您老人家走了……我們的日子可怎麼過下去啊……」

  收音機裡放出了哀樂。這緩慢、沉痛的音樂一響起,先是黃瞳的女人吳秋香帶頭,然後全村的女人跟著,放聲嚎哭起來。女人們哭暈了,不避泥水,一屁股坐在地上,有的用雙手拍打著地面——地面很快被拍出水來——有的仰著臉用小手帕捂著嘴巴,有的捂著眼睛,發出各種各樣的哭聲。哭著哭著就帶了彩頭:

  「我們是地,毛主席是天啊~~毛主席一死,可就塌了天啦~」

  在哀樂聲和女人們的哭聲裡,男人們有的放了悲聲,有的無聲流淚。連那些地主、富農、反革命分子們,聽到這消息後,也跑了來,遠遠地站著,悄悄地流淚。

  我畢竟身在畜生之道,受到環境的感染,雖然也是一陣陣鼻酸眼熱,但神志還比較清醒。我在人空隙裡行走著、觀察著、思考著,在中國近代歷史上,還沒有一個人的死能像毛澤東的死一樣,產生如此強烈的影響。有許多死了親娘都不流一滴眼淚的人,也為毛澤東的死哭紅了眼睛。但事情總是有例外,在西門屯一千多口人中,連那些按說跟毛澤東有仇的地主、富農都為他的死啼哭落淚時,當所有正在勞動的人聽到這個消息都把手中的工具扔掉時,卻有兩個人既沒有放聲大哭,也沒有默默流淚,而是在幹著自己的事情,為自己未來的生活作準備。

  這兩個人,一個是許寶,一個是藍臉。

  許寶混跡于人群中,跟隨著我穿來穿去。起初我並沒有在意他的跟蹤,但很快我就發現了他的眼睛裡有貪婪、兇狠的光芒在閃爍。當我意識到他的目光始終死死地盯著我那兩顆木瓜般大小的豐碩睾丸時,我感到了前所未有的震驚和憤怒。在這樣的時刻,許寶竟然在打我睾丸的主意,可見毛主席之死沒讓他感到悲痛。我想我要是能把許寶的企圖告訴那些正在為毛主席之死而悲痛的人,許寶也許當場就會被憤怒的群眾打死。只可惜我無法發出人的聲音,只可惜人們只顧痛悼,誰也沒有注意許寶。也好,我想,許寶,我承認我曾經怕過你,對你那快如閃電的手法現在我也畏懼三分,但既然連毛主席這樣的人物都死了,我豬十六也就把自己的生死置之度外了。我等著你,許寶,你這雜種,今晚,咱們不是魚死,就是網破。

  另一個沒有為毛澤東之死流淚的人是藍臉。當別人都在西門家大院內外悲號時,他卻一個人,坐在西廂房那問小屋的門檻上,用一塊青色的磨刀石,磨一把生滿紅鏽的鐮刀。「嚓啦嚓啦」的磨刀聲,令人牙磣也令人心寒,不合時宜又充滿暗示。忍無可忍的金龍將收音機塞到他妻子黃互助懷裡,當著全村人的面,跑到藍臉面前,彎腰將他手中的磨刀石奪過來,用力砸在地上。磨刀石斷成兩截。金龍咬牙切齒地說:

  「你還算個人嗎?!」

  藍臉眯縫著眼睛,打量著因暴怒而全身發抖的金龍,提著鐮刀,慢慢地站起來,說:

  「他死了,我還要活下去。地裡的穀子該割了。」

  金龍提起牛棚旁邊一個爛透了底子的破鐵桶,對著藍臉撇過去。藍臉也不躲閃,任憑那鐵桶砸在他的胸脯上,然後又落到他的腳上。

  金龍氣紅了眼,抄起一根扁擔,高高舉起,要往藍臉頭上砸,幸虧被洪泰嶽架住,才免了藍臉頭破血流。洪泰嶽不滿地說:

  「老藍,你也太不像話了!」

  藍臉的眼睛裡慢慢地湧出淚水,他雙腿一彎,跪在地上,悲憤地說:

  「最愛毛主席的,其實是我,不是你們這些孫子!」

  眾人一時無語,怔怔地看著他。

  藍臉以手捶地,嚎啕大哭:

  「毛主席啊~~我也是您的子民啊~~我的土地是您分給我的啊~~我單幹,是您給我的權利啊~~」

  迎春哭著走到他的面前,欲拉他起身,但他的膝蓋仿佛生了根。

  迎春腿一軟,跪在了藍臉面前。

  迎春頭上插著一朵白菊花,一隻黃色的大蝴蝶,如同一片枯葉,從杏樹上飄下來,起起伏伏,最終落在了那菊花上。

  頭插白菊,追悼最親的人,這是屯裡風俗。女人們紛紛跑到迎春門前,從那墩白菊上,摘下花朵,插到頭上。她們大概都希望那只大蝴蝶能飛到自己頭上,但它落到迎春頭上後,翅膀併攏,再也沒有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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