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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四


  去他們的吧,焦二莫言,都是我們西門屯的下等貨色,讓他們兩個在機器房鬧去吧。現在,浩浩蕩蕩的參觀隊伍,在金龍的引領下,已經來在了我的豬舍前面。根本不用金龍開口介紹,參觀者就樂了。他們見慣了臥在地上的豬,但絕沒見過趴在樹權上的豬;他們見多了寫在牆壁上的紅色標語,但絕對沒見過寫在豬肚皮上的紅色標語。縣、社幹部們哈哈大笑,後邊那些生產大隊的幹部們跟著傻笑。穿舊軍裝的生產指揮部負責人目光盯著我,嘴巴卻在問金龍:

  「是它自己爬到樹上去的嗎?」

  「是的,是它自己爬上去的。」

  「能不能讓它表演一下,」負責人道,「我的意思是說,讓它先從樹上下來,然後再讓它爬到樹上去。」

  「雖然有一些難度,但我盡力試一下,」金龍道,「這頭豬智力非凡,蹄腿矯健,但個性倔強,一般情況下都是我行我素,不喜歡聽人擺佈。」

  金龍用樹枝輕輕地戳著我的腦袋,用溫情的、充滿了協商性的腔調對我說:

  「豬十六,醒醒,別睡了,下樹撒泡尿吧!」

  明明是要我表演上樹絕技給這群官員們看,卻說是讓我下樹撒尿,這公然的謊言讓我心中大為不快,當然我也理解金龍的良苦用心。我會讓他滿意,但不能俯首帖耳,不能他吩咐我幹什麼我就幹什麼,那樣我就不是一頭有個性的豬,而是一條為取悅主人遍地打滾的哈巴狗。我吧咂了幾下嘴,打了一個長長的哈欠,翻了一個白眼,伸了一個懶腰,引來一片笑聲和議論:「嘿,這哪裡是豬,簡直是個人嘛,它什麼都會!」這些傻瓜,以為我聽不懂你們的話嗎?老子懂高密話,懂沂蒙山話,懂青島話,老子還從那個幻想著有朝一日出國留洋的青島知青嘴裡學會了十幾句西班牙語呢!我大吼了一句西班牙語,這些笨蛋,都愣了神,然後便哈哈大笑。我讓你們笑,笑死你們,為人民省下小米。不是讓我下樹撒尿嗎?撒尿用不著下樹,站得高,尿得遠。為了逗一個惡趣,我改變了定點撒尿的良好衛生習慣,就那樣舒坦地趴在樹上,將那憋了許久的尿,時緊時緩、時粗時細地撒了下來。傻瓜們大笑不止。我瞪圓眼睛,一本正經地說:「笑什麼?嚴肅點!我是一顆射向帝修反反動堡壘的炮彈,炮彈撒尿,說明裡邊的火藥受潮,你們還笑得出來!」這群傻瓜大概是聽懂了我的話,一個個笑噴了,一個個笑流了。那穿舊軍裝的大幹部也一改他的面孔,鐵板一樣的臉上綻開了星星點點的微笑,好像撒了一層金黃色的麩皮,他指點著我說:

  「真是一頭好豬,應該授給它一塊金質獎章!」

  我雖然一直淡薄名利,但出自高官之口的奉承還是讓我得意忘形,我想向那頭在舞臺上表演倒立的小豬紅紅學習,就在這顫顫悠悠的杏樹枝上,拿一個大頂,動作高難,但一旦完成,必將轟動。我用兩隻前爪,牢牢地把住杏樹杈子,兩條後腿支起,屁股往高裡翹,頭往下低,夾在兩根樹杈之問。力量不夠,早晨吃得太多,肚腹沉重。我用力按壓樹權,使它動起來,顫起來,想借它的力氣,完成這個高難動作。好,起!我看到了大地,兩條前腿承受著巨大的壓力,全身的血都湧到了腦袋上,眼珠子痛疼,仿佛要從眼眶中進出來,堅持,堅持十秒鐘就是勝利。我聽到了一片掌聲,我知道成功了。很不幸,我左邊的前爪一滑,身體失去了平衡,眼前一黑,感覺到腦袋撞在硬物上並發出一聲悶響,接著我就昏了過去。

  他奶奶的,都是劣質白酒惹的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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