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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七


  「大養其豬現場會要在我們這裡召開,我們的好日子就要來了!」我大聲吼叫著,疾跑歸舍,在沒有稱王之前,不願意讓人們知道我夜晚出遊的秘密。儘管他們知道了也攔不住我——我已想好了起碼三條自由出入豬舍的妙計——但還是裝愚守拙為高。我疾跑,儘量躲避著篝火的光芒,但幾乎無處躲避,這一把沖天大火,把整個杏園都照亮了,我看到奔跑中的我——未來的豬王——渾身發亮,如同穿著貼身的綢緞,像一道流光溢彩的閃電,在接近豬王之舍時飛身躍起,用兩隻靈巧得可以私刻公章、偽造美元的前爪抓住杏樹下垂的枝杈,身體線條流暢宛如紡錘,借著樹枝的彈性和身體的慣性,超越了牆頭、降落在我的窩裡。

  我聽到一聲尖叫,感覺到蹄爪戳在了一個富有彈性的東西上。定睛一看,不由怒火中燒。原來,趁著我不在,隔壁那個野雜種——沂蒙山豬刁小三,正舒坦地趴在我的繡榻上睡覺。我的身體頓時癢了起來,我的目光頓時凶了起來。我看到它醜陋、肮髒的身體,臥在我精心佈置的窩裡。可憐啊,這些金黃的麥秸草!可惜啊,這些鮮紅的、散發著清香的杏葉!這個雜種玷污了我的床鋪,把身上肮髒的蝨子和癩癬皮屑留在我的床鋪上,而且我敢斷定它這樣幹絕對不是第一次。怒火在胸中燃燒,力量在頭顱上聚集,我聽到了自己的牙齒相錯發出的刺耳的聲響。而那個傢伙,竟然厚顏無恥地微笑著,對著我點點頭,然後若無其事地跑到杏樹下去撒尿。我是一頭富有教養、講究衛生的豬,我撒尿的地點固定在豬舍西南方的牆角上,那裡有個洞口,通向舍外,我每次都是準確地瞄準那個洞口,讓尿液從洞中流出,幾乎不在舍內留下一點痕跡。而杏樹下邊,是我從事健身運動的地方,那裡地面光潔,猶如大理石板,我每次攀著樹杈在那裡做引體向上的運動時,蹄爪與地面接觸,都會發出清脆的響聲,可這樣一個美妙的地方,競讓這個雜種一泡臊尿給糟蹋了!是可忍也,孰不可忍也!這是當時流行的一句古語,現在已經很少聽人引用,每個時代有每個時代的流行話語。我運足力氣,以氣功大師頭撞石碑的勇氣,對準了那雜種的屁股,準確地說是對準了那雜種的兩個碩大的睾丸,猛地撞了過去。巨大的反彈力使我倒退兩步,後腿一軟,屁股坐在地上。與此同時,我看到,那雜種屁股高高翹起,一股稀屎躥了出來,而它的身體就如一發炮彈,呼嘯著撞到牆上,然後又反彈回來。這一切都發生在一瞬間,半似夢幻半似真實。最真實的情景是,這雜種像一具死屍般橫臥在牆下,那裡正是我排泄糞便的場所,那裡才是你這樣的臭皮囊躺臥的地方。那雜種渾身抽搐,四肢抱攏,脊樑像發威的野貓一樣弓起,眼睛翻著,只見白眼不見青眼,像一個對勞動人民極度蔑視的資產階級知識分子。我感到有些頭暈,鼻子有些酸麻,眼睛裡沁著淚水,這一下使出了我吃奶的力氣,如果不是撞在這雜種身上,我懷疑自己會穿牆而出,在土牆上留下一個圓形的洞口。我冷靜之後感到有些懼怕,這雜種不經許可汙我香窩的惡行固然可憎可恨,但它犯下的確也不是死罪,教訓它一下是可以的,但將它置於死地顯然是過分了。當然,即便是西門金龍、洪泰嶽等人判斷出刁小三系我所殺,也不會把我怎麼樣,他們還指望著我的小雞巴為他們繁殖豬娃呢。何況刁小三是死在我的舍裡,用上海人的說法是它撈過了界,是它自尋死路。人的領土神聖,需要用熱血和生命來保衛,豬的領土難道就不神聖了嗎?動物都有自己的邊界,老虎、獅子、狗,無一例外。如果是我跳到它的舍裡咬死了它,那是我的過錯,可是它跑到我的臥榻上來困覺,在我的健身場地撒尿,死了是咎由自取。這樣翻來覆去地想想,我心中也就坦然了。唯一讓我心感歉疚的是:我是在它小便時,從它的背後發起了突然襲擊,儘管這不是有意選擇的時機,但畢竟不夠光明正大,一旦傳播出去會影響我的聲譽。我斷定這雜種是必死無疑了,說實話我不想它死,因為我感到這個雜種身上有一種蓬蓬勃勃的野精神,這野精神來自山林,來自大地,就像遠古的壁畫和口頭流傳的英雄史詩一樣,洋溢著一種原始的藝術氣息,而這一切,正是那個過分浮誇的時代所缺少的,當然也是目前這個矯揉造作、扮嫩偽酷的時代所缺乏的。我生出惺惺相惜之感,含著眼淚,到它身邊,舉起蹄爪,在它粗糙的肚皮上撓了一下。這傢伙的肚皮抽搐了一下,鼻孔裡發出一聲哼哼。竟然它還沒死!我心中驚喜,又撓,它又哼哼。哼哼著它的黑眼珠出來了,但它的身體還癱軟著不能動彈。我估計它的睾丸遭受了毀滅性的撞擊,而這個部位,恰是所有雄性動物的致命死穴,屯裡那些富有經驗的潑辣女人跟男人搏鬥時,總是彎腰去撈那個地方,一旦撈到手,男人就成了女人手中的泥巴,想塑成啥樣就是啥樣。我想這雜種即便死不了也廢了,難道兩個撞碎的雞蛋還能復原嗎?

  我從《參考消息》上得知,未交配過的雄性動物的尿液具有起死回生之功效,中國古代醫學家李時珍的《本草綱目》對此雖有記載但並不全面。那個時代,《參考消息》是唯一還能說點真話的報紙,其餘的報紙、廣播,全是假話空話。我從此就迷上《參考消息》,說實話,我之所以夜夜出行,一個重要原因就是要去大隊部裡偷聽莫言朗讀《參考消息》,這份報紙也是莫言那個小子最愛讀的,這小子那時頭髮焦黃,兩耳凍瘡,身上穿著破棉襖、腳上穿著破草鞋,小眼如縫,貌極醜陋,但就是這樣一個寶貨,竟然胸懷祖國,放眼世界,為了獲得閱讀《參考消息》的權利,他主動向洪泰嶽請求,得到了夜問義務值守大隊部的工作。

  大隊部,也就是西門家大院的正廳裡,安裝著一台老式的搖把子電話機,牆上懸掛著兩塊巨大的乾電池。房問裡有一張西門鬧時代的三屜桌,牆角有一張三條腿搖一條腿斷的破床,但那桌子上有一盞玻璃罩子燈,這是當時罕見的光源,莫言那小子就在那桌前在那燈下夏天忍受著蚊蟲冬天忍受著寒冷閱讀《參考消息》。

  西門家大院的大門,在大煉鋼鐵的年代裡被劈成柴火燒了爐子,從此這個大門就像沒了牙齒的老頭嘴巴一樣,醜陋地敞開著。這為我夜間潛行人院提供了方便。

  歷經三次轉世,西門鬧的記憶,已經逐漸淡漠,但當我看到趁著月夜出門耕作的藍臉那笨拙如熊的身影時,當我聽到迎春因骨節酸痛發出的痛苦呻吟時,當我聽到秋香與黃瞳的爭吵打罵聲時,心中還是煩躁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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