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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九


  陳大福家那條瘦骨伶仃的小公狗對著我狂吠,我撿起一塊磚頭,猛地砸了過去。磚頭砸中狗的腿,狗哭叫著,三條腿跳回家。陳大福拖著一根大棒虎虎地出來:誰打我的狗?——我打你的狗!我橫眉豎眼地說。一見是我,這個黑鐵塔般的漢子頓時軟了,五官塌了架子,擠出一個暖昧模糊的笑容。他為什麼怕我?因為他有把柄抓在我的手裡。他和黃瞳的老婆吳秋香在河邊的柳樹叢中弄事被我看見過,吳秋香滿臉通紅彎著腰跑了,連河邊的洗衣盆和棒槌都不要了,一件花格子衣服順著河水往下漂。陳大福系好褲帶,威脅我:你要是敢說,我就砸死你!我說:只怕沒等到你砸死我,黃瞳就先把你砸死了。他馬上軟了,好言撫慰我,說要把他老婆的娘家侄女說給我做老婆。我腦子裡立馬就浮現出了個黃頭髮、小耳朵、唇上沾著黃鼻涕的女孩形象。我說,呸,我才不稀罕你老婆那黃毛侄女,我寧願打一輩子光棍也不會討那樣的醜老婆!嗨,小子,眼眶還挺高,但我非把這個醜丫頭說給你不可!我說你找塊石頭把我砸死吧。他說,爺們兒,咱倆訂個君子協定,你看到的事,不要對任何人說,我老婆的侄女.也不說給你當老婆。如果你違犯了,我馬上就讓我老婆帶著她侄女跑到你家炕頭上坐著,我讓那醜丫頭說你已經強姦了她,看你怎麼辦!我一想,要是那又醜又傻的丫頭坐在了我家炕頭上,口口聲聲地說我強姦了她,這事兒還真有點麻煩了。雖然俗言道「身正不怕影子斜,幹屎抹不到牆皮上」,但這種事,又如何辯得清楚。於是我就與陳大福訂下了君子協議。時問長了,從陳大福對待我的態度上,我悟到他其實更怕我,所以我敢用磚頭砸瘸他家的狗腿,所以我才敢對他那樣蠻橫地說話。我說:我姐姐呢?我要找我姐姐!——爺們兒,他說,你姐姐正在給我老婆接生呢。我看著院子裡那五個階梯般的鼻涕丫頭,嘲他道:你老婆真能,像母狗一樣,一窩一窩地下。他齜著牙說:爺們,別這樣說話,這樣說話傷人心,你現在還小,等你長大了就知道了。我說:我沒空與你磨牙了,我要找我姐姐。我對著他家的窗戶大喊:姐姐,姐姐,娘讓我來叫,金龍快要死了!這時屋子裡傳出響亮的嬰啼,陳大福火燒屁股般躥到窗前,大聲問:什麼什麼?屋子裡傳出一個女人微弱的聲音:帶丫把的。陳大福雙手捂著臉,在窗前的雪地裡轉起圈來,一邊轉一邊哭:嗚~一嗚~~老天爺,你這次開了眼了,我陳大福有了接續香火的了~~我姐姐風風火火地跑出來,著急問我怎麼回事。我說,金龍要死了,從平臺上一頭栽下來,就伸了腿了。

  我姐分撥開眾人,蹲在金龍身旁,先伸出手指試試他的鼻孔,又摸摸他的手,然後摸摸他的額頭,站起來,威嚴地說:快把他抬到屋裡去!「四大金剛」把我哥抬起來,往辦公室走。我姐說,抬回家,放到熱炕上!他們立即改變方向,把我哥抬到了我娘的熱炕頭上。我姐斜著眼看黃家互助和合作。她們的眼裡都飽含著淚水,她們的腮上都起了凍瘡。她們的面皮都很白,紫紅的凍瘡,像熟透的櫻桃一樣鮮豔。

  我姐解開我哥腰問那條白天黑夜都不解的牛皮帶,把皮帶連同皮帶上的發令槍扔向牆角,有一隻出來看熱鬧的小耗子被砸個正著,尖叫一聲,鼻孔流血而死。我姐把我哥的褲子往下褪,露出了半個青紫的屁股,成群的蝨子熙熙攘攘。我姐皺著眉頭,用鑷子敲開安瓿,將藥水吸進針管,然後,胡亂地戳到我哥屁股上。我姐給我哥連打了兩針,又給我哥掛上吊瓶。我姐技術好,紮靜脈一針見血。這時,吳秋香端著一盆姜湯進來,要給我哥往嘴裡灌。我娘用目光徵詢我姐的意見,我姐不置可否地點點頭。吳秋香就給我哥灌姜湯。用一隻湯匙子往嘴裡灌。她的嘴隨著我哥的嘴巴開合而翕動,這是一種典型的母親表情,我見過很多給小孩子餵食時的母親,當孩子張開大口時,她的嘴巴也下意識地跟著張開,小孩子嘴巴咀嚼時,她的嘴也跟著咀嚼。這是真情流露,無法偽裝,於是我就知道,吳秋香已經把我哥當成她的孩子了。我知道吳秋香對我哥我姐的感情比較複雜,我們兩家人也是那種雞毛拌韭菜亂七八糟的關係,能讓吳秋香的嘴巴跟著我哥嘴巴翕動的,不是因為我們兩家的特殊關係,而是因為,她已經看出了她那兩個女兒的心思,她也看到了我哥在這場革命中表現出的才華,她已經打定主意把兩個女兒中的一個嫁給我哥,讓我哥做她的乘龍快婿。想到此我心中一陣麻辣燙,早已不把我哥的死活放在心上。對吳秋香我一直沒有好感,但自從發現她彎著腰從柳叢裡溜跑之後,反而對她有了幾分親近之情,因為從那件事之後她每次與我見面,臉上都會突然地紅一紅,眼睛躲避著我的目光。我注意到她腰肢靈活,耳朵很白,耳垂上有顆紅痣。她的笑聲低沉,有磁性。有一天晚上,我在牛棚裡幫我爹喂牛,她悄悄地溜進來,塞給我兩個熱乎乎的雞蛋,然後把我的頭摟到她的胸脯上揉搓著,低聲說:好兒子,你什麼都沒看到,是不是?——牛在黑暗中用角撞柱子,牛眼如炬。她受了驚,把我推到一邊,轉身溜走了。我追尋著星光下她油滑的背影,心裡湧起難言的感受。

  我坦白,吳秋香把我的頭摟在她懷裡揉搓時,我的小雞巴硬了,我感到這是大罪,精神一直被此事折磨。我對黃互助的大辮子頗為癡迷,由迷戀她的辮子到迷戀她的人。我想入非非,希望吳秋香把留分頭的合作嫁給金龍,把大辮子的互助嫁給我。但她很可能會把大辮子互助嫁給我哥。儘管互助比合作早出生不過十分鐘,但早出來一分鐘也是姐,要嫁自然是先嫁姐。我愛著吳秋香的女兒黃互助,但吳秋香在牛棚裡抱過我,用她的奶子揉我的臉,使我的雞巴硬起來,我們倆已經不清不白,她決不可能把女兒嫁給我——我感到痛苦、憂慮、罪疚,再加上跟著胡賓放牛時,從這個老流氓嘴裡聽到過的許多錯誤的性知識,什麼「十滴汗一滴血,十滴血一滴精」啦,什麼「男孩一旦射過精個頭就再也不會長」啦,烏七八糟念頭糾纏著我,我感到前途灰暗,看看金龍高大的身材,看看自己瘦小的身軀,看看互助豐滿高挑的身軀,我絕望,連死的心都有了。當時我想,我要是一頭沒有思想的公牛有多麼好啊,當然,現在我知道了,公牛,也是有思想的,不但有思想而且思想還極為複雜,你不但考慮人世的事,還要考慮陰問的事,不但考慮今世的事,還要考慮前世和來生。

  我哥大病初愈,面色灰白,支撐著出來領導革命。趁他昏迷不醒的那幾日,我娘把他身上的衣裳剝下來放在開水裡煮了,蝨子被煮死了,但那件「的確良」美麗軍裝卻變得皺皺巴巴,仿佛被牛咀嚼後又吐了出來。那頂偽軍帽,褪色起皺,恰似一頭閹牛的卵囊。我哥一見他的軍裝和軍帽成了這模樣就急了。他暴跳如雷,兩股黑色的血從鼻孔裡噴出來。娘,你還不如殺了我利索,我哥看著他的軍裝軍帽說。娘十分歉疚,面紅耳赤,有口難辯。我哥發過脾氣,悲從中來,淚如泉湧,爬到炕上,用被子蒙著頭,不吃飯不喝水,叫不答,喚不應,連續兩天兩夜。娘從屋裡走到屋外,又從屋外走到屋裡,嘴巴上急出了一串串燎泡,嘴裡翻來覆去地念叨著:嗨,老糊塗了!嗨,老糊塗了!姐姐看不過去了,一把掀了被子,顯出了一個形容枯槁、鬍子紮煞、眼窩深陷的哥。哥,我姐氣不忿兒地說:不就是一件破軍裝嗎?難道為了這麼一件衣裳讓娘為你上吊?哥坐起來,目光呆滯,長歎一聲,未曾開言淚兩行,說:妹妹,你哪裡知道這件衣服對於我的意義!俗言道「人憑衣衫,馬靠雕鞍」,我能發號施令,壓服壞人,靠的就是這件軍裝。姐說,事已如此,不可挽回,難道你趴在炕上裝死,就能讓那件軍裝復原?哥想了想:好吧,我起來,我要吃飯。娘聽說我哥要吃飯,忙得團團轉,擀麵條,炒雞蛋,香氣滿了院子。

  我哥狼吞虎嚥時,黃互助羞羞答答地進了門。我娘興奮地說:閨女,雖說是一家院裡住著,你可是有十年沒進大娘的家門了。娘上上下下地端詳著互助,眼神裡透出親熱。互助不看我哥,也不看我姐,也不看我娘,雙眼盯著那件揉成一團的軍裝,說:大娘,我知道你把金龍哥的軍裝洗壞了,我學過裁縫,懂一點布料的知識,你們敢不敢「死馬當成活馬醫」,把這軍裝交給我,讓我試試,看能不能把它整好。——閨女,我娘一把抓住互助的手,眼裡放著光說,好閨女親閨女,你要是能把你金龍哥的軍裝複了原,大娘我給你三跪九叩首!

  互助只拿走了那件軍裝,那只偽軍帽,被她一腳踢到牆角上的老鼠洞邊。互助走了,希望來了。我娘想去看看互助用何妙法復原我哥的軍裝,但走到杏樹就沒有勇氣再往前走,因為那黃瞳,在他家門口,用一把十字鎬,劈裡啪啦地劈一個老榆樹根盤。木片橫飛,猶如彈片。更可怕的是黃瞳那張小臉上那副不陰不陽的表情。他是屯裡的二號走資派,「文革」初起時被我哥修理過,現在已經靠邊站,肚子裡肯定窩著火,恨不得把我哥燒烤了。但我知道這廝心裡也是矛盾重重,他在社會上混了幾十年,慣於察言觀色,不會看不出他那兩個寶貝閨女對我哥的情意。我娘讓我姐去探聽消息,我姐嗤之以鼻。我不太清楚我姐和黃家二女的關係,從黃互助罵我姐那些咬牙切齒的話裡可以聽出她們之間怨仇很深。娘讓我去看一看,說小孩子臉皮厚。娘還把我當成小孩子,真是我的悲哀。我心裡確也想知道黃互助用何法修復我哥的衣服,便避避影影地往黃家靠攏,但一看到黃瞳劈樹根時那股邪勁,我的腿先自軟了。

  第二天上午,黃互助夾著一個小包袱到了我家。我哥興奮地從炕上蹦下來,我娘嘴唇亂哆嗦但說不出話來。互助面色沉靜,但得意的神情從嘴角眉梢上溢出。她將包袱放在炕上,揭開,顯出疊得板板整整的軍裝和平放在軍裝上的一頂新軍帽。那軍帽雖然也是用染黃的白布仿製而成,但做工精細,幾乎可以亂真。尤其顯眼的是,她用紅絨線在軍帽的前臉上,繡上一顆五角紅星。她將軍帽遞給我哥,接著抖開軍裝,雖然還能看出一些皺痕,但基本上恢復了原狀。她低眉垂眼,粉紅著臉,抱歉地說:大娘煮得時間太長了,只能恢復成這樣了。天哪,這偉大的謙虛猶如重錘,猛擊我娘和我哥的心臟。我娘的眼淚咕咕嘟嘟地冒了出來。我哥情不自禁地抓住了互助的手。她讓他抓了一會兒,便慢慢地掙脫了,側著身子坐在炕沿上。我娘掀開櫃子,拿出了一塊冰糖,用斧頭砸碎,讓互助吃。互助不吃,我娘就硬往人家嘴裡塞。她含著冰糖,對著牆壁說,你穿戴上看看,有沒有不合適的,可以改。我哥脫掉棉襖,穿上軍裝,戴上軍帽,紮上牛皮腰帶,掛上發令槍,司令員又虎虎有生氣,似乎比先前更顯氣派。她像一個裁縫,更像一個妻子,在我哥身前身後轉著,砘砘衣角,扯扯領子,又轉到面前雙手正正帽子,有些遺憾地說:帽子緊了一點,但只有這塊布料了,將就著吧,明年開了春,到縣裡扯了幾尺細布,再給你縫一頂。

  我知道我徹底沒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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