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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九


  「你少廢話!」賣牛男人將母牛的韁繩遞給男孩,說,

  「牽好!」然後走到小公牛身側,彎腰把父親推開,將小牛搡到母牛身邊,道,「還從來沒見過你這種人,難道要搶嗎?」

  父親一屁股坐在地上,目光癡迷,中了邪般地說:

  「我不管,反正我要這頭牛。」

  現在,我當然明白了父親為什麼要那樣執拗地買那頭小公牛,當時我無法想到這頭小公牛是從西門鬧——驢——轉世而來,我只認為父親因為執迷不悟鬧單幹遭受巨大壓力,精神有些恍惚。現在,我相信牛與父親之間,有一種心靈感應。

  最終,我們買到了這頭小公牛,這是命中註定、冥冥中早有安排的。正當父親與那賣牛男人糾纏不清時,西門屯大隊黨支部書記洪泰岳帶著大隊長黃瞳等人也出現在集市上。他們看中了這頭母牛,當然也看中了這頭小公牛。洪泰嶽熟練地扒開母牛的嘴巴,道:

  「老齊口了,該進屠宰組的貨色。」

  賣牛人撇撇嘴,說:「老哥,你可以不買我的牛,但你不能昧著良心說話。這樣的牙,你竟敢說是老齊口?告訴你,我們大隊要不是急錢用,說啥也不會賣,這牛,回去就可配種,明年春天就能生小牛。」

  洪泰嶽伸出縮在肥大衣袖中的手,想按集市上牛經紀的方式與賣牛人討價還價,但那人擺擺手,說:

  「不用這一套,明說,這牛與小牛捆綁在一起賣,兩頭五百元,少一個子兒就免開尊口。」

  父親抱住小公牛的脖子,怒衝衝地說:

  「這頭小牛我要了,一百元。」

  「藍臉,」洪泰嶽嘲弄地說,「你不必費這個勁了,回去帶著老婆孩子人社吧,如果你喜歡牛,就安排你當專職飼養員。」洪泰嶽看一眼大隊長黃瞳,問,「你說呢,黃瞳?」

  「老藍,你的強勁兒我們都領教了,我們都服了你了,你入社吧,為了老婆孩子,也為了我們西門屯大隊的名聲,」黃瞳道,「每次去公社開會,都會有人問:哎,你們屯那個單幹戶還單幹著嗎?」

  父親根本不理睬他們,人民公社饑餓的社員們打死我家的黑驢分而食之,又把我家的餘糧哄搶乾淨,這惡劣的行徑,儘管可以理解,但給父親心中造成的創傷卻永難修復。父親多次說,他與那頭驢,不是一般的主人與家畜的關係,而是心心相印,如同兄弟。父親儘管不可能知道黑驢是他的東家西門鬧脫胎投生,但他肯定感受到了這頭驢與他的緣分。洪泰嶽們的話都是老生常談,父親連回答的興趣都沒有,他只是抱著牛頭,說:

  「這頭小牛我要了。」

  「你就是那個單幹戶嗎?」賣牛人驚訝地問著,「老哥,可真有你的,」他打量著父親的臉和我的臉,恍然大悟地說,「藍臉,果然是藍臉,好,一百元,小牛歸你了!」賣牛人從地上把錢撿起來,點數一下,揣進懷裡,對洪泰嶽說,「你們是一屯的,那就讓你們跟著這藍臉兄弟沾點光吧,這頭母牛,三百八十元,便宜你們二十元,拉走吧。」

  父親從腰問解下一根繩子,套在小牛脖子上。洪泰嶽等人也給蒙古母牛換了新韁繩,將舊韁繩還給主人。賣牲口不賣韁繩,這是規矩。洪泰岳問父親:

  「藍臉,跟我們一起走嗎?要不你的小牛會戀它媽,你牽不回去的。」

  父親搖搖頭,牽著小牛就走。小牛竟然順從地跟著我父親前行,儘管蒙古母牛發出哀鳴,儘管小牛也回頭對著它的媽叫了幾聲,但它沒有掙扎。當時我想,也許這小牛已經夠大,對它媽的依戀程度已經很弱,現在我知道,你,西門牛,原本是驢,是人,與我父親的緣分未盡,自然一見傾心,一見如故,一見就不想再分開。

  我正要追隨父親而去,那個賣牛的男孩,跑過來對我低聲地說:

  「我告訴你,那頭母牛是個『熱鱉子』。」

  所謂「熱鱉子」,是指那種夏天裡一勞動就口吐白沫、哮喘不止的牛。我當時弄不明白何為「熱鱉子」,但從男孩的嚴肅神情上,我知道這種牛不是好牛。我至今也鬧不明白那男孩為什麼要把這些話告訴我,我也不知道我與他似曾相識的感覺從何而來。

  在回家的路上,父親一直沉默著。我幾次想跟他說點什麼,但看看他那副沉浸在某種神秘思維中的表情,就把這願望壓制下去。不管怎麼說,父親買到了這頭牛,而且也是我十分喜愛的牛,這就是大好的事,父親高興,我也高興。

  臨近村子時,父親停下腳步,點燃了一鍋旱煙,抽著,打量著你,突然笑出了聲音。

  父親的笑,本來就非常稀少,這樣的笑,更是罕見。我有幾分緊張,生怕他中了邪魔。我問:

  「爹,你笑什麼?」

  「解放,」父親不看我,直盯著牛的眼,問我,「你看看這小犍的眼睛,像誰?」

  我真的吃了一驚,意識到父親的精神出了問題。但我還是遵囑去看小公牛的眼睛。這是兩隻清澈如水的牛眼,黑藍黑藍的,在漆黑的瞳孔裡,我看到了自己的倒影。小公牛仿佛也在看我。它正在倒嚼,淺藍色的嘴巴不緊不慢地咀嚼著,不時有一團草,像只老鼠似的,沿著它的咽喉,滾進它的肚腹,隨即又有一個新的草團湧上來供它咀嚼。

  「爹,您是什麼意思?」我納悶地問。

  「你看不出嗎?」父親說,「它的眼睛,跟咱們家那頭黑驢的眼睛是一模一樣的啊!」

  在父親的提示下,我回憶著那匹黑驢留給我的印象,只是模糊地記著一匹油光光的驢,經常咧著大嘴、齜著白牙、仰著脖子長鳴,但它的眼睛是個啥樣,無論如何也回憶不起來了。

  父親沒有過多地和我糾纏這個問題,但他對我講了幾個與輪回有關的故事。他說一個人做夢,夢到死去的爹對他說:兒啊,我投胎為牛,明天就要降生。第二天,家中的母牛果然生了一頭小公牛。這人對這頭小公牛格外照顧,一直以「爹」呼之,既不給它穿鼻環,也不給它拴韁繩,每逢下地,這人就說:爹,走吧?牛就跟著他下地。幹活累了,這人說:爹,歇會兒吧!牛就歇了。父親說到這裡就停了,我感到很不滿足,就追問:後來呢?父親猶豫了片刻,道:這種事兒不好對小孩子說,但還是說了吧。這頭牛,在那兒耍臍子——後來我明白所謂「耍臍子」就是自淫——正好被這家的女人看到,女人就說:爹啊,您怎麼幹這種事?真不害臊!於是,這頭牛就一頭撞到石牆上,自盡了。唁!爹長歎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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