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莫言 > 生死疲勞 > | 上一頁 下一頁 |
二三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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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煽情的氣味濃郁如酒,如蜜,如剛從炒鍋裡端出來的麩皮,那假想中的紅線,變成了粗大的紅繩。我奔波半夜,歷盡千辛萬苦終於找到了我的愛情,就如順著藤蔓終於摸到了一顆西瓜。我往前猛跑了幾步,馬上又改換成小心翼翼的步伐。在小路的中央,在月光下,盤腿坐著一個身穿白衣的婦女,沒有母驢的蹤影。但發情母驢濃郁的氣味,是確鑿存在著的啊,難道這裡藏著陰謀與陷阱?難道女人也能發出這種讓公驢發瘋的氣味?我帶著滿腹的疑惑,慢慢地往婦人身前靠攏,離她越近,與西門鬧相關的記憶便越活躍,仿佛幾點火星,燃成了連片的大火,驢的意識變得灰暗,人的情感佔據上風。即便不看她的臉,我已經知道了她是誰,除了西門白氏,還沒有一個女人,身上能散出一股苦杏仁的氣味。我的妻啊,你這不幸的女人! 為什麼我把她稱為不幸的女人?因為在我的三個女人中,她的命運最為悲慘,迎春和秋香都嫁了翻身窮人,改變了自己的成分,唯有她,戴著地主分子的帽子,住在西門家祖墳的看墳屋子裡,接受著她的身體不能承擔的勞動改造。那看墳屋子,土牆草頂,低矮狹窄,年久失修,透風露雨,隨時都可能倒塌,一旦倒塌,也就成了埋葬她的墳塋。那些壞分子們,也都參加了人民公社,在社裡邊,受著貧下中農的管制,接受勞動改造。按照常理,現在,她應該跟那些壞分子們一起,在運礦石的隊伍裡,或是砸礦石的工地上,身受著楊七等人的監督,蓬頭垢面,破衣爛衫,如同死鬼,但為什麼她竟穿著潔白的衣衫散發著香氣坐在這個風景如畫的地方? 「掌櫃的,我知道你來了,我知道你會來的,我知道經過了這些年的風風雨雨,見過了背叛和無恥,你就會想到我的忠誠。」她仿佛自言自語,又像是對我傾訴衷腸,聲調幽婉而淒涼,「掌櫃的,我知道你已經變成了一頭驢,但即便你成了驢,你也是我的掌櫃的,你也是我的靠山。掌櫃的,只有你成了驢後,我才感到你跟我心心相印。你還記得你生下來那年的第一個清明節與我相遇的情形嗎?你跟著迎春去田野裡剜野菜,跑過我棲身的看墳屋子,被我一眼看見。我正在偷偷地為公婆的墳塋和你的墳塋添新土,你徑直地跑到我的身邊,用粉嘟嘟的小嘴唇叼我的衣角。我一回頭,看到了你,一頭多麼可愛的小驢駒啊。我摸摸你的鼻樑,摸摸你的耳朵,你伸出舌頭舔我的手,我突然感到心中又酸又熱,悲涼混合著溫暖,眼淚奪眶而去。我朦朧的淚眼,看著你水汪汪的眼睛,我看到倒映在你眼裡的我,我看到了你眼睛裡流露出來的那種熟識的神情。掌櫃的啊,我知道你是冤枉的,我捧起新土,揚到你的墳頂上。我趴在你的墳上,臉貼著黃土,暗暗抽泣。這時,你用小蹄子輕輕地敲著我的屁股,我一回頭,又看到那種神情從你眼裡流露出,掌櫃的,我堅信你已經轉生為驢降生人世,我的掌櫃的,最親的人,閻王爺咋就這麼不公道,讓你投胎為驢呢?又一想,也許這是你自己的選擇,你放心不下我,甘願為驢與我相伴,閻王爺讓你到達官貴人家去投生你不去,為了我你甘願落草為驢啊,我的掌櫃的啊……我悲從中來,無法抑制,不由得放大了悲聲。正在此時,遠處傳來軍號銅鼓鑔鈸聲。迎春在我身後悄聲說:別哭了,人來了。迎春還沒有把良心喪盡,她挎著的筐子裡,用野菜遮蓋著一疊紙錢,我猜到她是偷偷地給你燒紙錢來了。我強把哭聲止住,看到你跟著迎春匆匆隱入黑松林,你三步一回頭,五步一躊躇,掌櫃的,我知道你對我一片深情啊……隊伍逼近了,鼓樂聲鏗鏗鏘鏘,紅旗血紅,花圈雪白,是小學校的師生為他們的烈士掃墓,細雨霏霏,燕子低飛。烈士墓那邊桃花如霞,歌聲如潮,而我的掌櫃的,你的墳前,妻子不敢放聲啼哭……掌櫃的,那晚上你大鬧村公所,咬了我一口。別人以為你是鬧欄發狂,只有我知道你是為我不平。咱家的財寶早已挖出,哪還有財寶在荷灣那邊埋?掌櫃的,你咬我那一口,我把它當成你送給我的吻,雖然狠了點,但唯有狠才讓我刻骨銘心。感謝你的吻,掌櫃的,你的吻救了我,他們一看我頭破血流,生怕鬧出人命,就放我回家了。我的家,就在你墳前的破屋子裡。我躺在那鋪土坯潮濕的小炕上,盼著早死,死後我也要變成一頭驢,與你做一對驢夫妻……」 杏兒,白杏兒,我的妻,我的親人啊……我喊叫著,但話語出口,仍然是驢鳴。驢的咽喉,使我發不出人聲。我恨驢的軀體,我掙扎著,要用人聲與你對話,但事實無情,無論我用心說出多少深情的話語,發出的依然是「啊噢~~啊噢~~」,我只好用嘴去吻你,用蹄子去撫摸你,讓我的眼淚滴到你的臉上,驢的淚珠,顆顆胖大,猶如最大的雨滴。我用淚水為你洗臉,你平躺在路上,仰望著我,你眼裡也噙著淚,嘴裡念叨不止:掌櫃的啊,掌櫃的……我用牙撕開你的白衣,用嘴唇糾纏著你,陡然間想起了新婚情景,白杏兒羞羞答答,嬌喘微微,果然是大戶人家教育出來的千金小姐,能繡並蒂蓮,能誦千家詩…… 一群人呐喊著進了西門家大院,把我從夢境中驚醒,使我的好事不成,使我難圓鴛盟,使我從半人半驢回復成徹頭徹尾的驢。這些人橫眉立目,氣焰囂張,沖進西廂房,把藍臉拖出來,往脖頸子裡插了一面紙糊的小白旗。主人試圖反抗,但那些人不費吹灰之力就把他制服。主人還想囉嗦,那些人說:我們是奉命而來。上邊說了,你非要單幹,那就只好讓你單幹,但大煉鋼鐵、興修水利都是國家大事,每個公民都有義務參加。修水庫時把你忘了,這次你不能再投機了。兩個人押著藍臉往外走,一個人把我從驢棚裡牽出來。這人富有經驗,看來是個慣常與牲口打交道的,他貼著我的脖頸,右手緊緊地握著勒進我嘴裡的嚼鐵,只要我稍有反抗的表示,他手上就會加勁兒,嚼鐵就會煞進我的嘴角,使我呼吸困難,疼痛難忍。 女主人從廂房裡跑出來,試圖把我奪回,她說: 「你們讓我男人去幹活可以,我也可以去砸礦石,去煉鋼鐵,但你們不能拉俺的驢。」 那些人,氣勢洶洶地、不耐煩地說: 「女公民,把我們當成什麼了?當成黃皮子拉驢隊啦?我們是人民公社的基幹民兵,是聽從著上級的指示、按政策辦事。你們家的驢是暫時徵用,用完了還會還給你們。」 「我替驢去!」迎春說。 「對不起,上級沒這樣指示我們,我們不敢私自做主。」 藍臉從那兩人的手中掙脫出來,說: 「你們用不著這樣對待我。修水庫,煉鋼鐵,是國家的活兒,我理當去幹,毫無怨言,缺了的工,我一定補上,但我有個要求,你們要允許我跟我的驢在一起。」 「這個嗎,我們說了也不算,你有什麼要求,跟我們的上級去提吧。」 我被那人用高度警惕的方式牽著,藍臉被那兩人用押解逃兵的方式挾著,出了屯,直奔過去的區政府、現在的人民公社所在地,那個紅鼻頭的鐵匠和他的徒弟給我掛上第一副鐵掌的地方。我們路過西門家祖墳的時候,看到一群中學生,在幾個老師的帶領下,正在那裡扒墳拆磚,一個身穿白色孝衣的女人,從看墳的小屋子裡飛出來,向著那些人撲去。她伏在一個學生的身上,似乎是扼住了他的脖子,但隨即就有一塊磚頭拍在她後腦勺上。她的臉雪白,像塗抹了一層石灰,她的聲音尖厲刺耳,令我大受刺激。比鐵水還亮的火焰,在我的心裡燃燒,我聽到人的聲音從我喉嚨裡噴出: 「住手,我是西門鬧!不許扒我的祖墳!不許打我的妻子!」 我猛地豎起前蹄,忍著嘴唇破裂的劇痛,把身邊那人提起來,甩到路邊的淤泥裡。作為一頭驢,我可以漠視眼前的情景,但作為一個人,我不能容忍別人挖我的祖墳,打我的妻子。我沖進人群,咬破了一個高個子教師的頭,把一個彎腰撬墓的學生踢倒在地。學生們四散奔逃,老師們俯身在地。我看一眼在地上打滾的西門白氏,看了一眼黑洞洞的墓穴,轉身朝那片黑森森的松林奔去。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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