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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


  我熱淚盈眶,但眼淚很快被無名的怒火燒幹,我要跑,我要跳,我不願意忍看這義正詞嚴的背叛,我不能繼續忍氣吞聲地在西門家大院裡作為一頭驢度過一生。啊噢,啊噢,我朝著明亮的河水沖去,我的目標是高高的沙梁,是沙梁上那些團團簇簇如同煙霧般的沙柳,紅色的枝條柔韌無比,裡邊棲息著紅毛狐狸,花面的獾與羽毛樸素的沙雞。別了,花花,享你的榮華富貴去吧,我不眷戀溫暖的驢棚,我追求野性的自由。但我還沒跑到對面的河灘,就發現沙柳叢中埋伏著幾個人。他們頭上頂著柳條編織成的偽裝帽,身上披著與枯草同色的蓑衣,他們手中,都端著那種曾把西門鬧的腦袋打得粉碎的土槍。巨大的恐懼使我折回頭來,沿著河灘東向奔騰,正對著初升的太陽。我渾身的皮毛如深紅的火焰,我是一團奔跑的火,一頭光芒四射的驢。我並不怕死,面對著兇惡的狼我毫無畏懼,但我對那些黑洞洞的土槍實在是恐懼,我怕的不是土槍,而是這種土槍製造出來的那種腦漿迸裂的慘狀。我的主人大概早就猜到了我的奔跑線路,他斜刺裡過河,連鞋襪都顧不上脫去。河水被他笨重的腿腳攪動得水花飛濺。主人迎面而來,我側身轉向,就在這個瞬間,主人手中的長竿飛來,竿上的繩套在我的脖子上。我不服輸,我不甘心就這樣被他制服。我竭力往前,昂頭挺胸。繩套勒進我的脖子,使我呼吸困難。我看到主人雙手攥著長竿,身體後仰著,與地面角度很小。他的兩隻腳後跟蹬地,在我的拖曳下前進。他的腳後跟猶如犁鏵,在河灘上留下了兩道深深的溝。

  終於筋疲力盡,更由於脖子上的繩套令我窒息,我只好停止奔跑。眾人亂紛紛圍攏上來,但似乎都對我有所忌憚,虛張聲勢不敢靠前。於是我想到我作為一匹善於咬人的驢已經臭名遠揚。在生活平靜的屯子裡,驢咬傷人,自然是大新聞,頃刻間就會傳遍全村。但他們和她們,誰又能猜到這事情的原委呢?誰又能想到白氏頭上的窟窿,只不過是她丈夫的轉世靈驢一時迷性,忘卻驢身,恍為人體,親吻她留下的痕跡呢?

  大膽的迎春舉著一束綠草慢慢地向我靠近,口中發出一些絮絮叨叨的話語:

  「小黑,不要怕,不要怕,不打你,跟我家去……」

  她靠近了我,左胳膊攬住了我的脖頸,右手把那束綠草塞進了我的嘴巴。她撫摸著我,用她的胸膛擋住我的眼睛,我感受到了她溫暖柔軟的乳房,西門鬧的記憶猛然襲來,熱淚從我的眼睛湧出來。她在我耳邊款款細語,熱烘烘的氣味,熱烘烘的女人,我感到頭暈眼花,腿腳抖顫,跪在了沙灘上。我聽到她說:

  「小黑驢,小黑驢,知道你長大了,想媳婦了,男大當婚,女大當嫁,小黑驢也要當爸爸了,不怪你,正當的,婚也結了,種也下上了,乖乖地回家吧……」

  他們匆匆忙忙地修好了轡頭,把韁繩拴好,還在轡頭上,加上了一根冰冷的散發著鐵銹氣的鏈子。他們把這根鐵鍊子塞進我的嘴裡,用力一扯,將我的下唇勒起來,痛疼難忍啊,我張大鼻孔,猛喘粗氣。迎春打脫了那只緊勒鐵嚼子的手,說:

  「鬆開,你難道沒看到它已經受傷了嗎?」

  人們試圖讓我站起來,我也想站起來。牛羊豬狗可以臥著,驢只有要死了才可以臥著。我掙扎著要站起來,但身軀沉重難以站立。難道我這頭剛滿三歲的驢就這樣死去嗎?儘管為驢不是好事,但這樣死去實在窩囊。在我的面前有一條寬廣的道路,道路上又分出許多小徑,每一條都通向風景,我好奇而神往,不能死,站起來。在藍臉的指揮下,方家兄弟把那根棍子從我腹下穿過。藍臉轉到後邊掀著我的尾巴,迎春抱著我的脖子,方家兄弟抬著棍子,齊發一聲喊:「起!」借著這股勁兒,我站立起來。四腿抖顫,頭顱沉重。全力支撐,決不能再倒下,我站定了。

  他們圍著我轉,看著我後腿與前胸上血糊糊的傷口驚訝又困惑。難道與一頭母驢交配竟要受這麼大的傷害?與此同時,我也聽到,韓家那撥人也為他們家母驢身上的傷而議論紛紛。

  難道這兩頭驢不是交配而是互相廝咬了一夜嗎,方家兄弟中的老大問老二,老二搖頭,不置可否。

  幫韓家找驢的一個人,在河的下游不遠處,手指著河道,高聲喊叫:

  「快來看,那是什麼東西!」

  狼的屍體,一隻在緩慢翻滾,一隻被一塊巨大的卵石擋住。

  眾人跑過去,矚目觀看。我知道他們看到了水面上漂浮的狼毛,看到了卵石上沾著的血跡——狼血與驢血,嗅到了空氣中尚未散盡的腥臭,想像著那場激烈的大戰,以河灘上淩亂密集的狼爪印和驢蹄印為證,以我與花花身上的斑斑血跡與駭人的傷口為證。

  兩個人脫掉鞋襪,挽起褲腿,下到河水中,扯著尾巴,把兩頭水淋淋的死狼拖到了河灘上。我感到所有的人都對我肅然起敬了。我知道花花也享受著這樣的光榮。迎春抱著我的頭,摸著我的臉,一滴滴淚珠,落在我的耳朵上。

  藍臉得意地對眾人說:「媽的,誰再敢說我的驢不好,我就跟誰拼命!都說驢膽子小,見了狼就嚇癱了,可我的驢,踢死了兩匹惡狼。」

  「也不光是你們家的驢踢死的,」韓石匠忿忿不平地說,「俺家的驢也有功勞。」

  藍臉笑著說:「對對對,你家的驢也有功勞,你家的驢,是我家的驢媳婦吧。」

  「受了這麼重傷,這婚,大概沒結成吧?」有人半開玩笑地說。

  方天保彎腰看了我的生殖器,又跑到韓家母驢的腚後,掀起尾巴瞅瞅,肯定地說:

  「結成了,我敢擔保,老韓家就等著養小驢駒吧。」

  「老韓,你送兩升黑豆到我家,給我家黑驢補補身子。」藍臉一本正經地說。

  「呸!做夢!」老韓道。

  那幾個埋伏在紅柳叢中的人提著土槍跑上來。他們腳步輕捷,動作詭秘,一看就知道不是地道的莊稼人。當頭的那個,五短身材,目光犀利。到了狼前,彎下腰,用槍筒子戳戳一匹狼的頭顱,又戳戳另一匹狼的肚子,驚訝又不無遺憾地說:

  「就是這兩個東西,害得我們好苦!」

  另一個持槍的人,對著眾人,大聲嚷叫著:

  「這下好了,我們可以去交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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