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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五


  我不敢去撿那把刀子。我寧願忍受著她那蛤蟆目光的逼視把她捆起來,也不願動手挖活人的眼睛。我擰住大奶奶的胳膊,示意德高動手捆綁。他「啊啊」地叫著,兩隻手一齊比劃,好像是「讓我捆綁」。

  於是我又一次鬆開了手。啞巴上前,掄起肥厚的大腳,對準大奶奶的腰眼就是一下子。這條愣熊,只一踢就把大奶奶踢昏了。然後他反別著大奶奶兩隻胳膊,抽動著繩子,一個人捆綁起來。這時我才明白了他的意思。原來這啞東西要貪天之功,據為已有。我擠上去幫忙,不能讓這小子的詭計得逞,地一把將我拽到邊上,說:

  「讓他捆綁,你剜眼睛。」

  我戰戰兢兢地拾起那把刀子,掰出刀刃,覺得一股寒氣侵人,知道這是鋒利無比的家什,殺人刃上不留血。

  德高把大奶奶捆好。將餘下的繩子扔到房梁上,用力一拽,強迫著軟成一攤泥的大奶奶直立起來。大奶奶的頭軟軟地歪在肩膀上,我猜想她已經死了。

  天用他的微笑督促我,地用他的奸笑督促我。大奶奶,為了比你的眼睛更珍貴的東西,我要動手了。只有剜掉你的眼睛,才能證明我的勇敢和忠誠。我鐵了心,舉起了小刀子。

  這時,一直躲在牆角悶聲不語的瞎子德重大聲說:「德健兄弟,你別下手,讓我來,讓我來剜掉這個老雜種的眼睛。」

  我堅定地說:「不行,這是表哥分派給我的任務!」

  他用馬竿頓著方磚,陰森森地說:

  「讓給我剜!你們這些有眼的,哪裡知道我心中的仇恨!」

  他拄著馬竿,準確無誤地走到我的面前,伸出一隻生著修長手指的、蒼白的手。我感到沒有力量違背他的意志,便把被我的手汗濡濕了柄兒的小刀子遞到他手裡。

  瞎子像長了眼睛一樣,邁著大步走到大奶奶面前。他把馬竿靠牆放了,伸出左手,揪住大奶奶的頭髮,使她浮腫了的臉仰起來,他的右手,攥著刀子,一點點湊近大奶奶的眼眶子,刀尖將細微的感覺準確地傳達給瞎子,使他操刀無誤。我看到那柄小刀像條小銀魚兒一樣,繞著大奶奶的眼眶子遊了一圈,緊接著刀尖一挑,一顆圓溜溜的烏珠,便跳出了眼眶。用同樣敏捷的手法,他挖出了大奶奶的另一顆眼球。可憐大奶奶一雙慧眼,頃刻之間變成了兩個血窟窿。

  「瞎子,幹得不壞!」地點頭贊許道。

  在瞎子挖眼的過程中,她竟然沒出一點聲響。只要是活人,遭此酷刑,那怕意志如鐵,也難保不出一聲。所以,我斷定大奶奶在挖眼之前,就被啞巴給一腳踹死了。挖死人的眼睛,算什麼勇敢?天大一個便宜,竟被瞎子給撿了。我感到十分沮喪。天好像看穿了我的心思,用安慰的口吻說:

  「小老表,不要沮喪,想挖眼睛還不容易嗎?」

  但事實並非與我想像的一樣。大奶奶並沒有死,第二天大清早,她淒厲的叫駡聲,便把我們吵醒了。

  這一夜我們三兄弟沒有睡覺,與天跟地一樣,我們睡在大爺爺家院西側那個幹草垛旁,那原本是老狗的地盤,但我們身上的騰騰殺氣,早把那條老狗嚇跑了。我們拉開乾草,鋪在地上,並著頭大睡。

  這種野蠻的露宿富有刺激性,呼吸著大量的新鮮空氣,百無遮攔地抻胳膊蹤腿,寬鬆和諧,大有益於健康。我感到跟著二位表哥幹事情必將有無限光明的前景。我的表現還不夠好,明天應該好好表現。

  大奶奶在曦光中嚎叫著。我納悶她為什麼還敢活著,我懷疑是否有什麼野鬼附了她的身。

  天和地同時跳起來,根本不理睬大奶奶的鬼哭狼嚎,率著我們三兄弟,跑到河邊,洗了臉,漱了口,又把嘴紮到河裡,咕嘟嘟汲了個飽。

  我走起路來,水在胃裡「咣當」響,這也是一種新的感受。

  天和地不提吃早飯的事,我們也不敢問。

  天和地指揮著我們,把大爺爺的腦袋割下來,放在河水中漂洗得乾乾淨淨。天還有一柄精緻的牛角梳子,把大爺爺下巴上的鬍鬚梳理得根根通順。然後端端正正地放在橋頭正中,讓每一個走上石橋的人都能看到。

  太陽冒紅時,天命令我們把大奶奶押到橋頭堡前。大奶奶不肯走,我們找了一根杠子,穿在她被反剪著的雙臂間,將她抬了過來。

  這天正逢著集日,外村的人不知道橋頭管家發生了大變故,所以照舊來趕集。不論是挑著擔的,還是提著籃的,一走近橋頭,都要怪叫一聲,跳一跳,轉身欲跑。大爺爺的頭顱嚇破了他們的膽。這時天和地就吼一聲:「站住,哪裡逃!」

  我們已經從第一個賣豬肉的屠戶的籮筐裡搶來一桿秤,一把割肉的刀子。我們逼著那屠夫從拴在橋頭堡馬柱上的大奶奶身上往下割肉。那屠戶是個強悍的人,我們搶奪他的家什時他還有些小小的反抗。天伸出戴著白手套的手摸了摸他的禿頭頂,這老傢伙一下子就萎縮了。他結結巴巴地說:「祖爺爺們,秤,我不要了;刀也不要了;兩百斤豬肉,算我送給你們的軍糧,只求你們放我走。」

  天笑嘻嘻地說:「我要考考你的本事,」他指指瘋叫不止的大奶奶,繼續說,「我們判了這個老婆子淩遲罪,我要你一刀從她身上割下四兩肉來,割多了,我們就割你的肉,割少了,你再從老婆子身上割,一直割足四兩為止。」

  屠戶連忙跪倒,磕頭作揖。他的頭碰得橋石發出很響的聲音。

  他哀求著:「祖爺爺們,饒了我吧。我是個殺豬的,割豬肉行,割人肉不行。」

  天說:「你不要太謙虛了。豬和人都是哺乳動物,能殺豬就能殺人,會割豬肉,就沒有不會割人肉的道理。問題在於你沒把道理想清楚。你總認為人是殺不得的,其實這是陳腐的偏見。人生來就是被殺的,你不殺她,我就殺你。」

  地氣衝衝地說:「你跟他費那麼多口舌幹什麼?」他搶過殺豬刀,在橋頭石柱上反復磨了幾下子,磨出一些「嚓嚓」的聲響。然後,他用刀背敲著屠戶的禿頭,問:「割不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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