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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八


  我命令大家就地折斷樹木,武裝自己。一個小夥子在木杆上綁了一根紅飄帶權充旗幟。

  我們鼓噪呐喊著,向樹林子深處沖去。一群群在地上尋找白蘑菇充饑的小話皮子驚惶地蹦到樹上去。它們蹲在顫抖的樹枝上,用黑豆般的黑眼珠看著我們。沖進樹林約有一箭之地,我們就摧毀了一個用黃茅草搭成的窩棚,兩個看守窩棚的士兵被群眾亂棍打翻,也不知死活。窩棚裡有一排生滿鏽的鐵刀鐵矛,還有一支盒子炮、一管雙筒鳥槍。刀、矛武裝了群眾;范碗兒得了雙筒鳥槍;我把盒子炮插進腰帶裡。

  我命令造反隊員們貓下腰,免得中了皮團長隊伍的飛彈。范碗兒對我的命令不以為然,他在我背後咕噥著,大意是人類應該挺直腰板,不能像猩猩一樣弓著腰。我兇狠地把盒子炮舉到他的眼前警告他,如果不聽命令就槍斃。他啐了我一口,隱身到樹的陰影裡,不見了。

  皮團長的宮殿就在眼前了。樹林由稀疏到一馬平川,宮殿門前的開闊地上兀立著一些粗大的、邊緣上生著木耳的樹樁,每個村樁後都蹲著一名士兵。他們的馬步槍架在樹樁上。一簇簇的藍眼睛花包圍著焦炭般的樹樁,也包圍著穿黃制服的士兵。景色真漂亮。皮團長沒有蹤影,只有一個小頭目站在士兵們後邊。他穿一身黑制服,沒戴帽子,蓬鬆著黑頭發,好像一炷黑煙。他的手裡握著一支黑色小手槍,槍口朝天。

  我的隊伍有些畏縮,隊員們狡猾地原地踏步走。互相看著眼睛,眼睛裡都冒出黑色的鬼氣。

  「不許怕死!」我喊叫著。

  他們乾脆就地坐下,有的撿草棍剔牙,有的捉肥胖的白螞蟻填牙縫。這群貪生怕死的王八羔子!臨到關鍵時刻,全部裝了狗熊。我用槍苗子敲著他們的腦袋,一敲就響。他們齜牙咧嘴,但屁股不動。

  范碗兒在樹影子裡冷冷地笑。

  我頓時明白了:都是這小子在背後搗鬼。非給他點顏色瞧瞧不可!我提著槍逼近他,他端著槍逼近我。眼睛對著眼睛,槍口對著槍口。我膽怯了,但表面上還是很強硬。

  「范副司令!」我諷刺道,「你本領不小哇!」

  范碗兒掀著鼻子,輕蔑地哼哼著:「雜種!你有什麼資格當司令官?司令官應該由我來當!」

  我被他的厚顏無恥激怒,對準他那張賊臉開了一槍。子彈出膛,被他一槍筒子撥到一邊去。他嘻嘻地笑著:「就憑你這點本事也要來指揮我?你被閹過嗎?你她媽的根本就沒閹過,你是混進來搞陰謀的狗特務!」

  他一槍就把我打翻了。他的槍口噴出的黑煙像烏賊魚噴出的濃黑墨汁一樣把我淹沒啦。

  在稠密溫暖的黑暗裡,我苦苦地思索著:我究竟被閹割過還是沒被閹割過?是僅僅從精神上被閹割了還是連肉體加精神都被閹割了?現在我痛苦地回憶起一個夢境:有一天傍晚,兩位手持白色剪刀、身穿鴨蛋青色服裝、分辨不清是男還是女的人,把我騙到一張彈簧床上,用粉紅色的、好像驅蛔寶塔糖一樣的藥丸喂我,把我喂醉了,他們就下了毒手,把我給閹割了。我至今牢記著那剪刀哢唧哢唧絞肉皮的可怕聲音和可怕的、巨雷滾滾的疼痛。

  我相信這兩個穿鴨蛋青色服裝的人是皮團長一夥的,而且無疑是皮團長的親信。他們的技術麻利透頂,非久經實踐是達不到這般爐火純青的技術高峰的。

  范碗兒取代了我的位置,指揮著大隊向前方沖去。那些樹樁後的持槍人悠悠地呼吸著,並不開槍,好像在等待什麼。

  他們在等待什麼?皮團長被一群面容姣好的女人簇擁著走出宮殿。他對著我們看,鼻孔眼裡的黑毛伸出來,翹著,像山蠍子的尾巴一樣。他從腰裡拔出信號槍,對天放了三響,槍聲很悶,噗哧噗哧的,幽藍的天上飛速滑行著三個焦黃的火球,火球拖著白煙,彎彎曲曲如蛇蛻。

  一陣槍聲,幾十名閹勇栽倒了。沒倒的打著滾翻著筋斗逃走了。

  皮團長率領著大隊人馬追了一程,就打道回營了。

  這次起義就這樣簡單地被鎮壓了。準備起義像開玩笑,起義被鎮壓也像開玩笑。我簡直不敢相信那些弟兄們就死啦。一槍打中,一頭栽倒,蹬崴兩下腿,有的連腿也不蹬崴就死啦!夜裡我們趁著星光去偷運弟兄們的屍體。大家已經把范碗兒打了個半死,掛在樹杈上晾曬著。他指揮失誤,不懂戰爭規律。領導這支隊伍的重擔天然地落在了我身上。我第一感到高興,第二感到緊張,第三感到膽怯,第四感到憂慮。造成這四大感覺的原因千頭萬緒,不允許噦嗦。星星的微光落在纖細的金絲小草上,亮晶晶的,煞是好看。我們一繞過湖邊的藍眼睛花叢生之地就四肢著地往前爬行。大家白天見到了同伴的下場,所以都小心翼翼,不敢抬高身體,生怕中了槍子兒。

  草地上爬行著很多鼯鼠,它們身上有金色的細毛,毛尖上劈劈地放射著火星。有時它們興奮,就飛騰起來,把幽暗的夜弄出一條條耀眼的光道。

  早就該爬到死人的附近了,但沒見死人的蹤影。借著鼯鼠的光明,我們看到了一片淩亂的大腳印和倒在腳印裡的細草,還有灑在草尖上的血跡。死人被搬走了。周圍很安靜,湖水安詳地旋轉著,魚兒在水底啁啾。

  突然就見一輪金色的圓月高高地掛在寶石一樣的天幕上,花樹的倒影比花樹本身更迷人。我們不由自主地站起來,心裡充滿淒涼。

  遠方的一片熠熠汩汩的銀色亮光裡,放出嗚嗚咽咽的悲聲。我們垂著頭,順著臂,淚水浸濕了睫毛。這究竟是怎麼回事?

  那裡的光明如燔,嗚咽之聲不絕如縷,像河裡緩緩流淌的水。頭戴花翎的大鳥在嗚咽聲中翩飛如舞。我們跪在地上,放聲痛哭起來。

  我們心裡空空的,一種空空洞洞的悲傷使我們放聲大哭。什麼都沒有,心裡什麼都沒有,不哭又能幹什麼?

  趁著我們哭得神魂顛倒的時機,皮團長把我們全部俘獲了。

  他命令把我們押到一道溝邊上,全部槍決。

  突然又說不槍決了,要改為絞刑。

  好多人舉著火把,在地上栽絞架。都板著臉,無一絲笑意,想想也是應該如此,哪有劊子手面帶微笑的呢?

  絞刑架豎起來了,一大溜絞刑架一眼望不到邊,都像高大的秋千架一樣。這會兒脫不了死了。唉!我們都悲傷地歎了口氣。連手執粗繩套的劊子手也唉聲歎氣起來。

  突然又說不用絞刑啦,改為活埋。

  我們對皮團長的多變的命令感到憤怒又感到好玩。

  那些人彎著腰,流著汗,呼哧呼哧挖窟窿。挖出了一溜大坑,一眼望不見底的深。跳下去就跌死啦,哪裡還用活埋?

  又說不活埋啦。我們煩透啦,一窩蜂朝前沖,想跳進窟窿裡跌死算啦。那些人打著墜墜把我們拖回來。

  我們活著,比死了還要難受。

  他娘的皮團長,貓戲耍耗子好殘忍!

  皮團長說:洋鬼子要來修鐵路,搶我們的好寶貝,我們要團結起來,共同對敵。

  他命令一個老頭把我們帶到一個窩棚前,發給我們每人一管紅纓鐵紮槍。

  然後,一聲呼哨,我們就呐喊著沖上去,與腿如鷺鷥的洋鬼子肉搏起來。

  洋鬼子逃跑我們追趕。洋鬼子放槍我們中彈。子彈頭冰涼冰涼,死勁往我們肉裡鑽。

  我們通通死在曠野上。

  夜色多美好。我不願這樣躺著,地下的潮氣令人難過。跳將起來,往前就跑;腿腳輕捷,想跑多快就能跑多快。我疑心這一切都是虛假的。但什麼是真實的呢?這個世界上什麼是真實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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