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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八


  「ma!ma!ma!」我呼喊著,只有呼喊著,馬才能飛跑起來,适才還為一絲不掛而羞恥的我,現在伏在了光滑又溫暖的馬背上被遮掩了,但是屁股上還有涼意,我更緊地騎在你的背上,我用雙手緊緊地抱住你的脖子,「ma!ma!ma!你的綢緞般的鬃毛纏在我的脖子上,你四蹄騰空時,像一道流動的彩虹,我仿佛在飛行,馬,你的感覺就是我的感覺,你肌肉的愉悅和緊張,全部傳導到我的身上,你嘴裡噴出我嘴裡的青草味道,炒豆和麩皮的味道。malma!ma!你的蹄飛起時我的腳掌銀光閃爍,你身上流汗我周身汗濕,浸在微鹹微酸的汗漬的味道裡,我馬。馬我。展開優雅的弧線,我們,尾巴招展,像一匹華彩的綢緞,我馬!ma!ma!ma!但依然能感覺到大腿和臀尖被撞擊的神奇力量,你的嘴冰涼我的冰涼的唇有一股豆麥的香氣一條順流而下的扃舟,我馬聽到了那遙遠的呼喚看到了那火花,ma!

  陽光在臀上閃爍,短小的羽毛,厚而韌的皮,有皮無毛,我們,我們。

  還有玫瑰的眼睛,沉甸甸的,頭顱般大,是玫瑰的花朵,重濁厚道地打擊著臀部,玫瑰的花粉像沙子,沿著我們光滑的皮膚流淌,遠處是馬牙山的積雪的閃爍,松脂芳香。

  你分明是騎過它的,小老舅舅!

  你胡說……小老舅舅哀鳴著,好像一條被打傷了的狗。

  夜晚,當馬的皮膚在星光下閃爍時,你能不動情?馬身上那股親切的味道你能不依戀?

  ma!malma!小老舅舅也用這樣的聲音狂叫起來。

  我馬馬我在奔馳著,流光溢彩,像彩雲追月,像高胡獨奏,像《彩雲追月》,她漫步花叢,她有玫瑰一樣的顏色,「她有丁香一樣的芬芳」,她在那一片迷宮般的玫瑰花裡行著,陽光強烈時,玫瑰花都變成墨綠色了,殘雪的銀光令人膽戰心驚。她的紅裙也變成墨綠色了,裙口開張,露出鎖骨,脖子優美而細長。風刮起了,無塵土,風的顏色雪白,好像一道道銀光射進玫瑰花叢,玫瑰的葉子摩擦著,玫瑰的花朵碰撞著,玫瑰凋零。

  後來,當她走出玫瑰花叢時,那匹馬便跑到她的前邊攔截她,馬用牙齒啃著她的肩頭,馬用前蹄拍打著她的臀。最令人驚異的是,她好像是昏倒在玫瑰花叢旁邊的草地上時,馬來來回回地,不停地跨越著她的身體,飛過來飛過去,馬腰身矯健,鬃毛翻卷,尾巴飛揚,像一匹綢緞。我忽然憶起,她彎腰去嗅玫瑰味道時,她的裙裡光明進去黑暗消逝,她的鼻子觸到花蕊上,玫瑰玫瑰香氣撲鼻。

  第六章

  賽馬的日子就要到了,梨樹上的梨子已有酒盅那麼大,支隊長煩躁不安。不是煩躁不安,他是躍躍欲試,想到賽馬場上施展身手的意思,對嗎?小老舅舅?就像盼望日久、準備日久的那種大事即將來臨前夕那種既興奮又緊張的心情,對嗎?小老舅舅。

  支隊長每天上午都到草地上去跑馬,他的騎術精良,我這輩子再也沒看到過第二個人能像支隊長騎得那樣好,小老舅舅無限感慨地說著,一眨眼幾十年就過去了。他騎著紅馬跑來跑去。支隊長在草地上騎馬奔馳的景象如一道道閃電,夜以繼日地掠過小老舅舅的腦海。早晨,太陽剛剛出山,雄雞開始啼鳴,黃鬍子把馬拉出廂房,拴在南牆裡側的拴馬樁上,小老舅舅也爬起來萎縮在門檻上,搓著眼屎看黃鬍子掃馬,紅馬的皮渴求撫摸渴求搓擦一旦著了掃帚的蓬鬆的枝條,它便舒服得直彈蹄子。馬眼閃著藍光,陽光照耀紅馬像一團熊熊燃燒的烈火。小老舅舅你難道真沒騎過這匹馬?連想都沒想過?這不可能,狸貓枕著鮮魚能睡著覺嗎?如果狸貓枕著鮮魚能睡著覺那麼我相信你連想都沒想過要騎它。

  梨子一轉眼就像酒盅那麼大啦。草地上清晨總是籠罩著淡薄的白霧,百鳥鳴囀,草梢上露珠點點。紅馬鞍韉鮮明,尾巴弓著,蹄子發癢,盼望著奔騰。支隊長一隻手扶著梨樹幹,一隻手刷牙,滿嘴裡噴吐著白色的泡沫。黃鬍子不錯眼珠地看著支隊長的嘴。

  小老舅舅說,支隊長拉馬走出庭院,飛身上馬,只在馬臀上象徵性地打了一鞭,紅馬就像電光一樣射進了草地。

  支隊長騎馬出走後,小老舅舅回憶道,庭院就被陰雲籠罩,黃鬍子一邊清掃著廂房裡的馬糞,一邊高聲詈罵,這種語言據說是具有高度污染性的,小老舅舅雖然像背書一樣背誦給我聽,但我不敢摘錄片言隻語。

  馬糞和被馬尿浸漬的泥土被盛在一個筐子裡,黃鬍子命令小老舅舅把筐子拎出去,他拄著鐵鍬,憤怒和哀傷的表情齊集臉上,小老舅舅雖然心有不平之意,但也不敢違忤,只得彎腰駝背,提著那臭烘烘的筐子,一點一點往外挪。

  支隊長在草地上打馬奔馳,他身體略略前傾,屁股與馬鞍似接非接,穿著高筒馬靴的雙腿緊緊夾住馬腹,紅馬在這樣的騎手胯下,只有飛跑。

  連紅馬也知道,比賽的日子來臨了。

  賽馬那天,你去了沒有?

  去啦,我去了,黃鬍子也去了,那天早晨,梨子都像雞蛋般大了,天剛亮,支隊長就起來。他是從來不到東廂房裡來的,但是賽馬前頭天晚上他卻鑽到廂房裡來了。廂房裡點著豆油燈盞,燈火如豆,像杏子一般黃。支隊長伸出手摸摸紅馬的頭,又後移兩步拍拍紅馬的臀部,紅馬愉快地搖動尾巴晃著腦袋,韁繩上的鐵鍊嘩嘩啦啦響著。蚊蟲飛動,艾蒿燃燒,冒著噴香的煙霧。

  「老黃、黃鬍子,」支隊長親切地說,「好好喂馬,明天,咱一定要贏,贏來高司令的夜來香,我把她白送給你。咱一定能贏,是吧,一定能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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