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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〇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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飛蝗襲來那天,太陽昏暗,無名白色大鳥數十隻從沼澤地裡起飛,在村莊上空盤旋,齊聲鳴出五十響淒慘聲音,便逍遙東南飛去。 頭上結著一塊白色大癡的四老爺拄著一根棍子站在藥鋪門前,仰臉望著那些白鳥,目睹神秘之光,誰也猜不透他心裡想什麼。 九老爺騎著一匹老口瘦馬,從田野裡歸來。他的腰帶上掛著兩支手槍,手裡提著一支皮鞭,臉上塗抹著一層白粉,怔忡著兩隻大眼珠子,打量著那群白鳥。 白鳥飛出老遠,九老爺猛醒般地掏出手槍,一隻手擎著,另一隻手揮舞著馬鞭,抽打著瘦馬的尖臀,去追趕那群白鳥。瘦馬慢吞吞地跑著,四隻破破爛爛的大蹄子笨拙地翻動著。九老爺在馬背上欠臀踢腿,催促著老馬。老馬精疲力竭,鼻孔大睜開,胸腔裡發出(口歐)(口歐)的響聲。 草地上藤蘿密佈,牽扯瓜葛,老馬前蹄被絆,順勢臥倒,九老爺一個觔鬥栽下馬,啃了一嘴青草。他爬起來,踢了臥在地上喘息的老馬一腳,罵一聲老馬的娘,抬頭去追尋那群白鳥,發現它們已飛到太陽附近,變成了幾十個耀眼的白斑點。九老爺把皮鞭插在脖頸後,掏出另一支手槍,雙槍齊放,向著那些白斑點。槍響時他縮著脖頸,緊閉著眼睛,好象繳槍投降,好象準備著接受來自腦後的沉重打擊。 那時正是太陽東南晌的時候,淡綠的陽光照耀著再生的鵝黃麥苗和水分充足的高粱裸子,草地上飛舞著純白的蛺蝶,有幾個族人蹲在一道比較乾燥的堰埂上拉屎。氣候反常,季節混亂,人們都忘記了時間和節氣。九老爺軟硬兼施,扶起了消極罷工的瘦馬。他剛要騙腿上馬,馬就快速臥倒,如是再三,九老爺無可奈何地歎一口氣,對馬說:老爺子,我不騎你就是啦。馬不信任地盯著他看,九老爺細語軟聲,海誓山盟,那馬才緩緩站起,並且擺出一副隨時準備臥倒的姿勢,對九老爺進行考驗。九老爺說:你媽的個馬精,男子漢大丈夫,說話算一句,我不騎你就是啦。 九老爺腰掛手槍,左手持馬鞭,右手牽馬韁,橫穿著草地,踢踢遝遝回村莊。偶爾抬眼,看到西北天邊緩慢飄來一團暗紅色的雲。九老爺並沒有在意,他還深陷在對瘦馬怠工的沮喪之中。他認為由於瘦馬怠工使他沒能擊落怪異的白鳥。走到村頭時,他感覺到一陣心煩意亂,再抬頭,看到那團紅雲已飄到頭上的天空,同時他的耳朵聽到了那團紅雲裡發出的嚓啦嚓啦的巨響。紅雲在村子上空盤旋一陣,起起伏伏地朝村外草地上降落,九老爺扔掉馬韁飛跑過去。紅雲裡萬頭攢動,閃爍著數不清的雪亮白斑。嚓啦聲震耳欲聾。九老爺咬牙切齒地迸出兩個字:蝗蟲! 正午時分,一群群蝗蟲飛來,宛若一團團毛茸茸的厚雲。在村莊周圍的上空蝗蟲彙集成大群,天空昏黃,太陽隱沒,唰啦唰啦的巨響是蝗蟲摩擦翅膀發出的,聽到這響聲看到這景象的動物們個個心驚膽戰。九老爺是惹禍的老祖宗,他對著天空連連射擊,每顆子彈都擊落數十隻蝗蟲。 蝗蟲一群群俯衝下來,落地之後,大地一片暗紅,綠色消滅殆盡。在河北的土地上生長出羽翼的蝗蟲比跳蝻兇惡百倍,它們牙齒堅硬鋒利,它們腿腳矯健有力,它們柔弱的肢體上生出了堅硬銷甲,它們瘋狂地齧咬著,迅速消滅著食草家族領土上的所有植物的莖葉。 村人們在九老爺的指導下,用各種手段驚嚇蝗蟲,保衛村子裡的新綠。他們敲打著銅盆瓦片,嘴裡發著壯威的呐喊;他們晃動著綁紮著破銅爛鐵的高竿,本意是驚嚇蝗蟲,實際上卻象高舉著歡迎蝗蟲的儀仗。 天過早地黑了,蝗蟲的雲源源不斷地飄來。偶爾有一道血紅的陽光從厚重的蝗雲裡射下來,照在筋疲力盡、嗓音嘶啞的人身上。人臉青黃,相顧慘但。 就連那血紅的光柱裡,也有繁星般的蝗蟲在煜煜閃爍。 入夜,田野裡滾動著節奏分明的嚓嚓巨響,好象有百萬大軍在訓練步伐。人們都躲在屋子裡,憂心忡忡地坐著,聽著田野裡的巨響,也聽著冰雹般的蝗蟲敲打屋脊的聲響。村莊裡的樹枝巴格巴格地斷裂著,那是被蝗蟲壓斷的。 第二天,村裡村外覆蓋著厚厚的紅褐色,片綠不存,蝗蟲充斥天地,成了萬物的主宰。 膽大的九老爺騎上竄稀的瘦馬,到街上巡視,飛蝗象彈雨般抽打著人和馬,使他和它睜不開眼睛張不開嘴巴。瘦馬肥大的破蹄子喀唧喀唧地踩死蝗蟲,馬後留下清晰的馬蹄印。馬耷拉著下唇,流著涎線,九老爺也如瘦馬一樣感到極度的牙磣。他閉嘴不流涎線,卻把一口口的腥唾沫往肚子裡咽。 巡視畢,一隻龐大的飛蝗落到九老爺的耳朵上,咬得他耳輪發癢。九老爺撕下它,端詳一會,用力把它撕成兩半,蝗蟲落地,無聲無息。九老爺感到蝗蟲並不可怕。 村人們被再次動員起來。他們操著鐵鍬、掃帚、棍棒,鏟、拍、掃、擂;他們愈打愈上癮,在殺戮中感到愉悅,死傷的蝗蟲積在街道,深可盈尺,蝗蟲的汁液腥氣撲鼻,激起無數人神經質的嘔吐。 在村外那條溝渠裡,九老媽身陷紅色淤泥中險遭滅頂之災。九老媽遇救之後,腿腳上沾著腥臭難聞的淤泥。我認為這紅色腥臭淤泥是蝗蟲們腐爛的屍體。 五十年前,村人們把剿滅飛蝗的戰場從村裡擴展到村外,那時候溝渠比現在要深陡得多,人們把死蝗蟲活蝗蟲一古腦兒向溝渠裡推著趕著,蝗蟲填平了溝渠,人們踏著蝗蟲沖向溝外的田野。 打死一隻又一隻,打死一批又一批,蝗蟲們前仆後繼,此伏彼起,其實也無窮無盡。人們的臉上身上沾著蝗蟲的血和蝗蟲的屍體碎片,沉重地倒在蝗蟲們的屍體上,他們面上的天空,依然旋轉著凝重的蝗雲。 第三天,九老爺在街上點起一把大火,煙柱沖天,與蝗蟲相接;火光熊熊,蝗蟲們紛紛墜落。村人們已不須動員,他們抱來一切可以燃燒的東西,增大著火勢,半條街都燒紅了,蝗蟲的屍體燃燒著,躥起刺目的油煙,散著紮鼻的腥香。蝗蟲富有油質,極易燃燒,所以大火經久不滅。 傍晚時,有人在田野裡點燃了一把更大的烈火,把天空映照得象一塊抖動的破紅布。食草家族的老老小小站在村頭上。嚴肅地注視著時而暗紅時而白熾的火光,那種遺傳下來的對火的恐怖中止了他們對蝗蟲的屠殺。 清掃蝗蟲屍體的工作與修築劉將軍廟的工作同時進行。九老爺率眾祈求神的助力。劉將軍何許人也? 火光之夜,劉猛將軍托夢給九老爺,自述曰:吾乃元時吳川人,吾父為順帝市鎮江西名將,吾後授指揮之職,亦臨江右剿除江淮群盜。返舟凱還,值蝗孽為殃,禾苗憔悴,民不聊生。吾目擊慘傷,無以拯救,因情極自沉於河。有司聞於朝,遂授猛將軍之職,荷上天眷戀愚誠,列入神位,專司為民驅蝗之職,請於村西建廟,蝗孽自消。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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