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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


  四老爺被四老媽的哭聲撩起一股惡毒的感情,他用槐樹杈子戳著四老媽的胸,四老媽也用雙手捂著臉,也是同樣的不畏痛楚。四老爺見著那根槐杈傾斜的、帶著一莖嫩葉的青白的尖茬抵在四老媽一隻雪白鬆軟的乳房上,仿佛立刻就戳穿那乳房時,他的胳膊象遭到猛烈打擊似地垂下來,樹杈子在炕上耽擱了一下後掉在炕前的地上。四老爺感到精疲力竭,心裡一陣陣地哆嗦,一種沉重的罪疚感湧上他的心頭,他突然想到,如果把一隻發情的母狗和一隻強壯的公狗放在一起,兩隻狗進行交配就是必然要發生的事情。看著鋦鍋匠殘破的身體,四老爺心在愧疚,他有些支持不住,倒退一步,坐在一隻沉重的楸木機子上。

  你走吧!四老爺說。

  鋦鍋匠僵硬地保持著固有的姿勢,好象沒聽到四老爺的話。

  四老爺從地上提起鋦鍋匠的兩隻大鞋,對四老媽說:賤貨,別嚎了,給他包紮包紮,讓他走!

  四老爺走出屋,走出院子,一步比一步沉重地走在幽暗的小巷子裡。牆頭上的扁豆花是一團團模模糊糊的白色暗影,蟈蟈的鳴叫是一道道飄蕩的絲線,滿天的星斗驚懼不安地眨動著眼睛。

  抓奸之後,四老爺除了繼續看病行醫之外,還同時幹著三件大事。第一件,籌集銀錢,購買磚瓦木料油漆一應建廟所需材料;第二件,起草休書,把四老媽打發回娘家;第三件,每天夜裡去流沙口子村找那個喜歡穿紅色上衣的小媳婦。

  從我們村到流沙口子村,要越過那條因乾旱幾乎斷流的運糧河。河上有一道橋,橋墩是松木樁子,橋面是白色石條。年久失修,橋墩腐朽,橋石七扭八歪、凸凹不平。馬車牛車行人走在橋上,橋石晃晃悠悠,橋墩嘎嘎吱吱響,好象隨時都有可能坍塌。四老爺一般都是在晚飯過後星光滿天的時候踏上石橋,去跟那個小媳婦會面。這條路四老爺走熟了,閉著眼睛也能摸到。小媳婦家住在河堤外,三間孤零零的草屋。她養著一隻小巴狗,四老爺一走到門外,小巴狗就親熱地叫起來,小媳婦就跑出來開門。有關小媳婦的家世,我知道得不多。她是怎麼和四老爺相識,又是怎樣由相識發展到同床共枕、如膠似漆,只有四老爺知道,但四老爺不肯對我說,我用想像力來補充。

  我說,四老爺,你不說我也知道。四老爺說,毛孩子家知道什麼!知道你怎樣勾搭上了小媳婦。四老爺搖著頭,挺淒涼地笑起來。我說,四老爺,你聽著,聽聽我說得對不對——你認識小媳婦逃不出這兩種方式:一,你去流沙口子村給小媳婦看病;二,小媳婦到藥鋪裡來找你看病。第一種可能性比較小,因為小媳婦年輕,不可能有什麼不能行動的重症,即便是你去她家為她看病,那時候她的昏頭昏腦的公公還在,這個老東西象只忠實的老狗一樣,為他犯了案子跑去關東的兒子看護著那塊肉。她的公公是你跟她相好之後得暴病死的!你記住,四老祖宗,那老東西死得不明不白!第一種可能性排除了,那麼,你就是在你的藥鋪裡認識了小媳婦的。四老祖宗,你的藥鋪裡邊的格局是這樣的:四間房子,東邊三間是打通了的,東西向立著兩架藥櫥,藥櫥外是一道櫃檯,櫃檯是用木板架起來的,下邊是空的,彎腰可以鑽進去,當然彎腰也可以鑽出來。一台製藥的鐵碾子在牆角上放著,櫃檯外的牆角。一盤切草藥的小鍘刀與藥碾子並排放著。碾子象個鐵的小船,中間一個安有木軸的大鐵輪子,你後來用蝗蟲屍體製造那種騙人的丸藥時,就是用這個鐵碾子粉碎原料。最西邊一間是個套房,有兩扇薄薄的門。套房裡有一盤火炕。在櫃檯外的西南牆角上,你還壘著一個灶,灶口朝北,灶上安著一口八印的鐵鍋,你用這口鍋炮製中藥,也用它炮製過騙人的假藥。屋裡拾掇得很乾淨,炕上被褥齊全。裡屋裡有茶壺茶碗,還有酒壺酒盅。你的藥鋪、也是你的診所,基本上就是這個樣子!(四老爺點點頭。)好了,戲就要開場,藥鋪是舞臺,你和小媳婦是主要演員,也許還應安排幾個群眾角色。

  那是四月裡的一個上午,濃郁的春風象棉絮般湧來,陽光明媚,你診所的院子裡的槐樹上槐花似雪,槐花的香氣令人窒息,幾千隻蜜蜂在槐樹枝丫間採集花粉,它們胸前挎著兩隻花籃嗡嗡地飛著,院子裡飛來飛去的蜜蜂象射來射去的流星,金黃色的流星,你的牆壁上挖了幾個大洞,洞口用鑽著密密麻麻洞眼的木板封住,這就變成了蜜蜂的巢穴,蜜蜂們從那些洞眼裡爬進爬出,辛勤地釀造蜂蜜——可以形容一句:蜜蜂在釀造著甜蜜的生活,釀造著甜蜜的愛情。

  這樣的季節這樣的氣候這樣的環境,你知道,人們最容易春情萌動,你一定忘不了一句俗諺:四月的婆娘,拿不動根草棒。女人們都慵倦無力、目光迷蕩,好象剛出浴的楊貴妃。她們的肉體焦渴,盼望著男人的撫摸,她們的土地乾旱,盼望著男人的澆灌。這些,你用你的陰陽五行學說可以解釋得很清楚。

  所以,我把你和她的初次接觸安排在四月裡一個春風拂煦、陽光明媚的上午。

  我緊緊逼視著聚精會神聽我講話的四老爺。四老爺臉上無表情,咳嗽一聲——不是生理性的咳嗽,是掩飾某種心情的精神性咳嗽——嗯,往下說。四老爺說。

  你坐在櫃檯後的方凳上,手裡捧著那把紅泥紫茶壺,慢慢地啜著茶。你處理了幾個病人,為他們診脈處方,在藥櫥裡抓藥,他們從破爛手絹裡扒出銅板付給你,你收下診金和藥費,扔在一個木盒子裡。你的鋪面臨著大街,目光越過院落的紅土泥牆,牆上生著永遠洗不淨的紅芯灰菜,你看著大街上的行人和車輛,飛禽與走獸,春風團團翻滾,卷來草地上的、沼澤裡的野花的幽香和麥田裡的小麥花的清香與青蒿棵子清冽的味道。你一定努力排斥著槐花的悶香、排斥著雨路兩側白色芍藥花的鬱香而貪婪地呼吸著野花的香氣。這就叫做:家花不如野花香!不愛家雞愛野雞,是一條鐵打的定律,男人們都一樣,這是一種能夠遺傳的本能。四老爺,你啜著茶,感到無聊而空虛,你對四老媽嘴裡的銅銹味道深惡痛絕,她又拒絕吃茅草,她的口中怪味撩起你的厭惡情緒使她的全身都醜陋不堪,你對她一點都不感興趣,她求偶時的嘶嘶鳴叫使你厭惡,與她交配你感到沒有一絲一毫快感你感到一種生理性的反感。就是這樣的時刻,她出現在大街上。

  她出現在大街上,你捏著茶壺的手裡突然冒出了涔涔的汗水。你看著她的暗紅色的褂子,象看著一團抑鬱的火,她推開院子門口半掩的柵欄,輕步趨上前來,蜜蜂圍繞著她的頭顱旋轉,她把手裡拎著的紅布小包袱舉起來轟趕蜜蜂,有一隻蜜蜂受了傷,跌在地上,翅膀貼地轉磨。你放下茶壺按著櫃檯站起來,你的心怦怦地跳著,你的眼睛貪婪地看著她黑紅的臉龐上那兩隻水汪汪的眼睛,她的額頭短促,嘴唇象紫紅的月季花苞。你又用眼盯住了她的胸脯,你其實已經用你的狂熱的欲念剝光了她的衣裳,你想像著一隻手握住她一個奶子的滋味。鑒於當時的習俗,你一定認真打量過她的小腳,她穿著一雙綠緞子繡花鞋,木後跟在地上鑿出一些白點子。

  她進屋裡來,怯生生地叫了一句先生。你顧不上回答,只顧盯著她看,你那樣子很可怕:眼睛斜睨著,劈劈啪啪噴濺著金黃色的火星,嘴半張著,哈拉子流到下巴上。四老祖宗,你那時象一匹發情的公狗,恨不得一口把她吞掉。她又叫了一聲先生,你才從迷醉狀態中清醒過來。她說她身子不舒坦,你讓她在櫃檯外的凳子上坐下。她坐得很遠,你讓她往前靠,你讓她再往前靠,她又往前靠了一下。她的肚子緊靠在櫃檯上,她的腿伸到櫃檯下,你在櫃檯裡也是這樣坐著,你感覺到你的膝蓋抵在她那兩個又圓又小的膝蓋上。她的臉脹得發紅,呼吸急促引起她的胸脯翕動,她那兩隻奶子象兩隻蠢蠢欲動的小兔子,你的手裡全是汗水。你咬住牙,把火一樣的欲念暫時壓下去,把用穀子填充的小枕頭拖到櫃檯中央,你讓她把手腕枕在上面,她的手仰著,五根尖尖手指神經質地顫抖著。你伸出食指、中指和無名指,按住她的手腕內側的寸、關、尺。你的手指一接觸她的肌膚,腦袋象氣球一樣膨脹起來,你心裡濤聲澎湃,牆上土巢裡的蜜蜂好象全部鑽進了你的雙耳裡。你亂了方寸,喪失了理智,你的三個指頭接著她腕上滑膩的肌膚,感到頭腦在飛升,身體在下陷,陷在紅色沼澤的紅色淤泥裡。

  她把手腕抽回去,站了起來,她說先生俺走啦。你一下冷卻了,在那一刹那間,你感到很羞愧,你隱隱約約地意識到自己在褻瀆醫家的神聖職責,同時,你還感到自尊心受到損傷,你甚至有些後悔。

  你咳嗽著,掩飾窘態,你說你傷風了,頭腦發熱發暈。你啜了幾口涼茶,懇求她坐下。你平心靜氣,收束住心猿意馬為她切脈。她的脈洪大有力,急促如搏豆。切完右手切左手。你對她的病症已經有了八分瞭解。女人在春天裡多半犯的是血熱血鬱的毛病,可以丹參紅花白芍之類治之。你讓她吐出舌頭,你察看著她的舌苔。她的舌頭猩紅修長,舌頭輕巧地翹著,舌心有一點黃。從她嘴裡噴出的氣息初聞好似剛剖開的新蛤蜊,仔細品咂如蘭如麝,你非常渴望把她的舌頭含在你的嘴裡,你恨不得咬下她的舌頭咽到肚子裡去。

  看完病,你為她開方抓藥。你不知出於什麼心理,用戥子稱藥時,你總是怕份量不夠——愛情是多麼偉大、多麼無私,四老祖宗,當一個醫生愛上了病人的時候,病人吃藥都足兩足錢,享受特別優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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