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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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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時候,村莊裡沒有一戶異姓人家,村莊也就是家族的村莊,近親的交配終於導致了家族的衰敗,手腳上粘連著的鴨蹼的孩子的不斷出生向旅裡的有識之士發出了警告的信號。到了四老爺的爺爺那一代,族裡制定了嚴禁同姓通婚的規定,正象任何一項正確的進步措施都有極不人道的一面一樣,這條規定,對於吃青草、拉不臭大便的優異家族的繁衍昌盛興旺發達無疑具有革命性的意義,但具體到正在熱戀著的一對手足上生蹼膜的青年男女身上,就顯得慘無人道。這兩個人論輩份應是我的老老的爺爺和老老的姑奶奶,稱呼不便,姑妄用字母代表。A,是男青年;B,是大姑娘。他和她都健康漂亮,除了手足上多了一層將指頭粘連在一起的蹼膜,一切都正常。那時候沼澤地裡紅水盈丈,他們在放牧牛羊之前、收割高粱之後,經常脫得一絲不掛到水裡游泳。由於手足生蹼,他和她游泳技術非常高超。在游泳過程中,他們用帶蹼的手腳互相愛撫著,愛撫到某種激烈的程度,就在水中交配了。交配過後,他和她公然住在一起,宣佈結婚,這已經是那項規定頒佈後的第二年初冬。有人說是深秋。反正是高粱秸子收割下來叢成大垛的時候。這一對蔑視法規的小老祖宗是被制定法規的老老祖宗燒死的。 在現在的沼澤地西邊的高地上,數百年前的乾燥高粱秸稈鋪墊成一個蓬鬆的祭壇,A和B都被剝光了衣服,身上塗著一層粘稠的牛油,B的肚子已經明顯凸起,一個或許是兩個帶蹼的嬰兒大概已經感覺到了危險來臨了吧,B用手捂著肚子好象保護他們又好象安慰他們。 家族的人都聚在祭壇前,無人敢言語。 傍晚時分,一輪豐滿的月亮從現在的沼澤當時的水淖子後升起來時,高粱秸稈就被點燃了。月光皎潔,深秋(我更喜歡深秋)的清寒月光把水淖子照耀得好似一面巨大的銅鏡,眾人的臉上也都閃爍著青銅的光澤。高粱秸稈開始燃燒,嘩嘩叭叭,爆豆般的響聲,與剛開始的濃煙一起上升。起初,火光不如月光明亮,十幾簇暗紅色的小火苗焦灼地舔舐著鬆軟易燃的高粱葉子,火苗燃燒高粱葉子時隨著高粱葉子的形狀彎曲,好象鮮豔的小蛇在疾速地爬行。沒被燒著的高粱葉子被火的氣浪衝擊著,發出索索科顫的聲音。但從祭壇的最上邊發出的瑟瑟之聲,卻不是氣浪衝擊的結果。當時年僅八歲的四老爺的爺爺清楚地看到赤身裸體的A和B在月光下火光上顫抖。他們是從火把點燃祭壇的那個瞬間開始顫抖的,月光和火光把他們的身體輝映成不同的顏色,那塗滿身體的暗紅色的牛油在月光下發著銀色的冰冷的光澤,在火光上跳動著金色的灼熱的光澤。他們哆嗦得越來越厲害,火光愈加明亮,月光愈加暗淡。當十幾束火苗猝然間連成一片、月亮象幻影猝然隱沒在銀灰色的帷幕之後,A和B也猝然站起來。他們修長美麗的肉體金光閃閃,激動著每一個人的心。在短暫的一瞬間裡,這對戀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然後便四臂交叉,猛然撲到一起。在熊熊的火光中,他們翻滾著,扭動著,帶蹼的手腳你撫摸著我,我撫摸著你,你咬我一口,我咬你一口,他們在咬與吻的間隙裡,嘴裡發出青蛙求偶的歡叫聲…… 這場轟轟烈烈的愛情悲劇、這件家族史上駭人的醜聞、感人的壯舉、慘無人道的獸行、偉大的里程碑、肮髒的恥辱柱、偉大的進步、愚蠢的倒退……已經過去了數百年,但那把火一直沒有熄滅,它暗藏在家族的每一個成員的心裡,一有機會就熊熊燃燒起來。 關於這場火刑,每個家族成員都有自己的一套敘述方式。四老爺有四老爺的敘述方式,九老爺有九老爺的敘述方式,我深信在這個大事件背後,還應該有更多的戲劇性細節和更多的「貓兒膩」,對這件事情、對那個年代進行調查、研究、分析、批判、鉤沉、索隱的重擔毫無疑問地落在了我的肩上。 當然,那場實際的烈火當天夜裡就熄滅了。重新顯露雪白面容的月亮把光華灑遍大地,淖子裡銀光閃爍,遍野如被冰霜。A和B消失在那一堆暗紅色的灰燼裡。秋風掠過,那灰燼就稍微地鮮紅一下,撲鼻的香氣團團簇簇地聳立在深秋寂寥空曠的田野上。 火光曾經那樣鮮明地照亮過祖先們的臉,關於烈火的印象,今天照耀著家族成員們的靈魂。 四老爺發現蝗蟲出土的那天晚上,終天捉拿住了四老媽的情人——流沙口子村的鋦鍋匠李大人。這個重大的收穫使四老爺興奮又惱怒——儘管這是一個頗似陰謀詭計、四老爺有意製造或等待日久的收穫,但四老爺點亮燈火,看到蹲在炕角上抱著肩膀瑟瑟發抖的、赤身裸體的四老媽和年輕力壯的李大人時,他的胸膛裡還是燃燒起一股惱怒、嫉妒的烈火。四老爺是提著一根新鮮的槐樹杈子沖進屋裡的,樹杈子帶著尖利的黑刺、柔嫩的綠葉,頂端分出十幾根枝丫,蓬鬆著象一把大掃帚——這是一件真正的兵器,古名「狼筅」,是騎兵的剋星。 一切都被四老爺盯在眼裡,當春天剛開始時,鋦鍋匠悠揚的招徠生意的歌唱聲在胡同裡頻繁響起,四老爺心裡就有了數。以後,家中鍋碗瓢盆的頻繁破裂和四老媽一聽到鋦鍋匠的歌唱聲就臉色微紅忸怩不安的樣子,更使四老爺胸有成竹,他知道,剩下的事情就是抓奸抓雙了。 四老爺自己說他從結婚的第一夜就不喜歡四老媽,因為四老媽的嘴裡有一股銅銹般的味道。四老爺曾經勸告四老媽象所有嫁到這個家族裡的女子一樣學會咀嚼茅草,四老媽斷然拒絕。我的母親能惟妙惟肖地模仿四老媽說話的聲音和說話時的神態。從母親的表演裡,我知道四老媽是個剛烈的、身材高大、嗓音洪亮的女人。她皮膚白皙,乳房很大,按照現代標準,應該算一流的女人,可是四老爺偏偏不喜歡她。母親說每當四老爺勸她吃茅草治療嘴裡的銅銹味道時,她就臭駡四老爺:驢雜種,想讓老娘當毛驢呀? 四老爺說他一聞到四老媽嘴裡的銅臭味道就幹不成男女的事兒,所以他從來沒有喜歡過這個女人。族裡五老爺的遺孀五老媽當場戳穿四老爺的謊言,五老媽說:四哥,別昧著良心說話,你和四嫂子剛成親那年,連晌午頭裡的歇響也是摟抱在一塊的,嘖嘖,大熱的天,滿身的臭汗粘糊糊的,你們摟在一起也不嫌熱,你也不嫌她嘴裡有銅臭!你是勾搭上了流沙口子那個穿紅襖的小媳婦才嫌棄四嫂子的,你們兄弟們都是一樣的騷狐,我們沒象四嫂一樣偷個漢子,我們真是太老實了! 四老爺經常對揭發他隱私的五老媽說,弟妹,你別胡說八道。五老媽當場就反駁,怎麼是胡說八道?你們這些臭漢子,拤著根狗尾巴,今天去戳東村的閨女,明天去攘西村的媳婦,撇下自己的老婆幹熬著,蚊虻蛆蟲還想著配對呢,四嫂子可是個活蹦亂跳的女人,四老爺子,你不是好東西。 秋冬喝晚茶的夜晚,春夏乘涼的夜晚,五老媽子對四老爺子淋漓盡致的批駁是精彩的保留節目,我們這些晚輩被逗得哈哈大笑,笑過之後,往往胡思亂想。那個鬧蝗災的年代,那個一邊鬧蝗災一邊鬧亂兵的年代,色彩斑斕,令人神往。 被蝗蟲出土撩撥起的興奮心情使村子裡的大街小巷都蒙上了一層神秘的色彩,四老爺騎著風塵僕僕的小毛驢走進自家的胡同時,聽到了鋦鍋匠拖長腔調唱著:鋦鍋嘍鋦盆吧——這一聲乾淨渾厚的歌唱象一根灼熱的火棍捅在四老爺紛紛攘攘如蝗蟲爬動的思緒裡,使他從迷亂的鬼神的世界回到了人的世界,他感到灼熱的痛苦。鋦鍋匠正在他的家門口徘徊著。炎陽高照,夏天突然降臨,門口的柳樹垂頭喪氣,暗紅色的柳木的碎屑是天生幼蟲的糞便一簇簇粘在樹幹上,極象出土的蝗蟲。鋦鍋匠用又寬又長的暗紅色扁擔挑著鋦鍋碗瓢盆的家什在柳樹附近徘徊,肩上的藍色大披布好象烏鴉的翅膀,他裸露著暗紅色的胸脯。看到四老爺騎驢歸來,鋦鍋匠怔了一下,然後泰然自若地往前走去。他繼續高唱著那單調油滑的歌子。從他的歌唱聲中,四老爺聽不出他有一絲一毫心虛,四老爺感到被侮辱的憤怒。 四老爺把疲憊不堪的毛驢拴在柳樹上,驢張開嘴去啃樹皮,它翻著嘴唇,齜著雪白的長牙煩躁地啃著被它啃得破破爛爛的樹皮,好象啃樹皮是四老爺分配給它的一項必須完成的任務。 四老媽端著一個摔成兩瓣的黑碗出來,與正要進門的四老爺撞了一個滿懷。 哼,四老爺從牙縫裡呲出一股冷氣,撇著嘴,陰毒地打量著四老媽。 四老媽臉通紅了。四老媽臉雪白了。四老媽衣衫整潔,頭髮上剛抹了刨花水光明滑溜。她一手拿著一瓣碗顯得有點緊張。 又摔了一個碗?四老爺冷冰冰地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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