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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


  「讓你看牛你怎麼能睡著呢?」她質問我。

  我說:「我要不睡著你爹怎能跑回家割韭菜?」

  我還想說點難聽的話嚇唬她,但已經到了槐樹下。

  杜大爺拽著韁繩想把牛拽起來,但拽不起來。我心裡想,牛都死了,你怎麼能把它們拽起來呢?杜大爺掀著它們的尾巴想把它們掀起來,但掀不起來。我心裡想,你怎麼可能把一個死牛掀起來呢?雖然他沒把牛弄起來,但經他這麼一折騰,我看到雙脊的尾巴動彈了一下。老天爺,原來雙脊還活著。既然雙脊還活著,那麼,大小魯西更應該活著。果然我看到大魯西晃了晃耳朵,小魯西伸出舌頭舔了一下鼻孔。發現三頭牛都沒死讓我感到很高興;發現三頭牛都活著又讓我感到很不高興。那時候我正處在愛熱鬧的青春前期,連村子裡的狗都討厭我。我希望村子裡天天放電影,但這是絕對不可能的。我希望村子裡天天有人打架,這也是絕對不可能的。我希望天天能看到紅衛兵鬥壞蛋,但這也是絕對不可能的。沒有了上邊所說的這些大熱鬧,那麼生產隊裡的母牛生小牛、張光家的母狗與劉漢家的公狗交配最好能天天發生,但這也是絕對不可能的。老董同志來給牛割蛋子這樣的熱鬧能夠每天發生嗎?當然也是不可能的。所以我想,如果這三頭牛一起上吊自殺,這個大熱鬧足可以讓全村轟動,而這令全村轟動的大事與我直接有關係,你想想這會讓我的生活多麼充實,這會讓我多麼令人關注,人們必定眼巴巴地望著我、盼著我講出事情的前因後果,那會讓我多麼神氣。可是,三頭牛一個都沒死。杜大爺瞪著一大一小兩隻眼,對著我和他女兒吼:「你們倆死了嗎?」

  老東西這句話是什麼意思呢?他讓我跟他的女兒死在一起是什麼意思?這話雖然不是好話,但我聽出了親近,好像我跟杜五花有著特殊關係似的。我又想其實我跟杜五花的關係就是不一般,我曾經……

  「別傻站著了,幫我把牛抬起來呀!」杜大爺說。

  於是我上前揪住了雙脊的尾巴。

  杜五花一把將我讀到一邊,什麼也沒說,她什麼也沒說就彎下腰,自己揪住了牛尾巴。

  我上前抱住了牛脖子。

  杜大爺把我推到一邊,親自抱住了牛脖子。

  最後,我只好站在杜五花身邊,握住了她的手腕子。

  我們一齊努力,將雙脊抬了起來。

  我很擔心把牛尾巴從牛屁股上拔下來。其實我是有點盼望著將牛尾巴從牛屁股上拔下來。能將牛尾巴從牛屁股上拔下來肯定也是一件大事,甚至會比死三頭牛還熱鬧,但牛尾巴還在牛屁股上我們就把牛抬起來了。

  抬起了雙脊我們緊接著把大魯西抬起來。

  然後我們又把小魯西抬起來。

  我們把三頭牛抬起來後,杜大爺馬上就轉到牛後,彎下腰去仔細觀察。

  我和杜五花也彎腰觀察。

  大小魯西的蛋皮略有腫脹。

  雙脊的蛋皮大大腫脹,腫成了一隻飽滿的大口袋,比沒閹之前還要飽滿。顏色發紅,很不美妙。而且這夥計還在發高燒。我站在它的身邊就感到它的身體像一個大火爐子似的烤人。

  杜大爺解開了牛韁繩。他把大小魯西的韁繩交給我,他親自牽著雙脊的韁繩。他對五花說:「你回去吧,讓你娘擀一軸子雜面條,待會兒我和羅漢回去吃。」

  杜五花好像不認識似地看看我,我也好像不認識似地看看她的爹。我心裡想,這簡直是太陽從西邊升起來了。我又看看杜大爺,我看到他老人家的臉慈祥極了。我活在人世上14年,還從來沒見到過像杜大爺這樣慈祥的老頭。

  我們拉著牛,在胡同裡慢吞吞地走著。杜大爺咳嗽了幾聲,說:「羅漢小爺們兒,其實,你是咱村裡最有天分的孩子,他們都是狗眼看人低,我把這句話放在這裡,20年後回頭看,你保證是個大人物!」

  杜大爺的話我真是愛聽。

  他說:「咱爺倆一夜都沒合眼,雙脊的蛋子還是腫成了這樣,可見這頭牛不能閹,人家老董同志也說不能閹,這頭牛配過牛不能閹了,你麻叔非要閹,所以說萬一有個三長兩短,責任也落不到咱爺倆頭上,你說對不對?」

  我說:「對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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