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莫言 >  >  上一頁    下一頁


  「明白了明白了,你什麼也甭說了,黨不會虧待你的。」麻叔在院子裡大聲喊,「羅漢,給你個美差,跟杜大爺遛牛去,給你記整勞力的工分。」

  麻嬸將牛蛋子下到油鍋裡。鍋子裡吱吱啦啦地響著,臊氣和香氣直沖房頂。

  「羅漢,你聽到了沒有?」麻叔在院子裡大叫。

  麻嬸悄悄地說:「去吧,我給你留出一碗,天黑了我就去叫你。」

  我起身到了院子裡,看到紅日已經西沉。

  第三章

  杜大爺將牛們交給我,轉身就走。我追著他的背影喊:「大爺,您快點,我也沒吃飯!」杜大爺連頭也不回。

  我看看三頭倒了血黴的牛。它們也看著我。它們水汪汪的眼睛裡流露出深刻的悲哀。它們這一輩子再也不用往母牛背上跨了。雙脊還算好,留下了一群後代;兩個魯西就算斷子絕孫了。我看到它們的眼睛裡除了悲哀之外,還有一種閃閃發光的感情。我猜想那是對人類的仇恨。我有點害怕。我牽著它們往前走時,它們完全可能在後邊給我一下子,儘管它們身負重傷,但要把我頂個半死不活還是很容易的。

  於是我對它們說:「夥計,今日這事,你們可不能怨我,我們是老朋友了,去年冬天,冰天雪地,滴水成冰,我們在東北窪裡同患過難。如果我有權,絕對不會閹你們……」在我的表白聲中,我看到牛們的眼裡流露出了對我的理解。它們淚水盈眶,大聲地抽泣著。我摸摸它們的腦門兒,確實感到非常同情它們。我說:「魯西,雙脊,為了你們的小命,咱們還是走走吧。」我聽到魯西說:「蛋子都給人騸了去,活著還有什麼意思?」我說:「夥計們,千萬別這樣想,俗話說得好,『好死不如賴活著』,咱們還是走吧……」我拉著牛們,沿著麻叔家的胡同,往河沿那邊走去。

  我們一行遛到河邊時,太陽已經落山,西天上殘留著一抹紅雲,讓我想起雙脊後腿上那些血。河堤上生長著很多黑壓壓的槐樹,正是槐花怒放的季節,香氣撲鼻,熏得我頭暈。槐花原有兩種,一種雪白,一種粉紅,但它們現在都被晚霞映成了血紅。

  我牽著牛們在晚霞裡漫步,在槐花的問香裡頭暈。但我的心情很不愉快。牛比我更不愉快。我時刻掛念著麻嬸鍋裡的牛蛋子。那玩藝兒儘管臊一點,但畢竟是肉。

  而我還是在五年前姐姐出嫁時偷吃了一碗肥豬肉。我不愉快因為吃不到牛蛋子,牛不愉快恰恰是因為丟了牛蛋子。我們有那麼點同病相憐的意思。

  暮色已經十分地蒼茫了,杜大爺還不見蹤影。我跟這個老傢伙共同放牛半年多,對他的惡劣品質十分瞭解。他經常把田鼠洞裡的糧食挖出來,裝進自己的口袋,他還說要把他的小女兒嫁給我做媳婦,騙得我像只走狗一樣聽他招呼。他家緊靠著河堤那塊菜園子裡,灑滿了我的汗水。那園子裡長著九畦韭菜,每一茬都能賣幾十元錢。春天第一茬賣得還要多。想著杜大爺家的菜園子,我就到了杜大爺家的菜園子。

  園子邊上長著一圈生氣蓬勃的泡桐樹,據說是從焦裕祿當書記的那個蘭考縣引進的優良品種。那九畦韭菜已有半尺高,馬上就該開鐮上市了。我一眼就看到杜大爺正彎著腰往韭菜畦裡淋大糞湯子,人糞尿是公共財產,歸生產隊所有,但杜大爺明目張膽地將大糞湯子往自留園裡淋。他依仗什麼?依仗著他大女婿是公社食堂裡的炊事員。他大女婿瘦得像一隻螳螂。據說前幾任炊事員剛到公社食堂時都很瘦,但不到一年,身體就像用氣吹起來一樣,胖得走了形。公社書記很生氣,說食堂裡的好東西全被炊事員偷吃了。所以那些很快胖起來的炊事員都被書記給攆了,惟有杜大爺的女婿幹了好幾年還是那樣瘦,書記就說這個炊事員嘴不饞。杜大爺私下裡對我說,其實,他這個瘦女婿飯量極大,每頓飯能吃三個饅頭外加一碗大肥肉。啥叫肚福?杜大爺說,我那女婿就叫肚福,吃一輩子大魚大肉,沒枉來人世走一趟。我滿腹牢騷,剛想開口喊叫,就看到杜大爺的小女兒,名叫五花的,挑著兩桶水,從河堤上飄飄揚揚地飛下來了。

  杜大爺就是將她暗中許配給了我,我也圍繞著她做了許許多多的美夢。有一次我從麻叔的衣袋裡撿了兩毛錢,到供銷社裡買了20塊水果糖,我自己只捨得吃了兩塊,將剩下的18塊全部送給了她。她吃著我送的糖,樂得格格笑,但當我摸了她一下胸脯時,她卻毫不猶豫地對著我的肚子捅了一拳,打得我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她說:「毛都沒紮全的小東西,也想好事兒!」我越想越感到冤枉,白送了18塊水果糖,還挨了一個窩心拳。全世界再也找不到比我更傻的人了。我哭著說:「你還我的糖……還我的糖……」她啐了我一臉糖水,說:「拉出的屎還想夾回去?送給人家的東西還能要回去?」我說:「你不還我的糖也可以,但你要讓我摸摸你!」她說:「回家摸你姐去!」我說:「我不想摸我姐,我就想摸你!」她說:「你說你這樣一丁點大個屁孩子,就開始耍流氓,長大了還得了?」我說:「你不讓我摸就還我的糖!」她說:「你這個熊孩子,真粘人!」她往四下看了看,低聲說:「非要摸?」我點點頭,因為這時我已經激動得說不出話來了。她隱到一棵大槐樹後,雙手按著棉襖的衣角,不耐煩地說:「要摸就快點。」我戰戰兢兢地伸過手去……她說:「行了行了!」我說:「不行。」她一把推開我,說:「去你的吧,你已經夠了本了!」她說:「今晚上的事,你要敢告訴別人,我就撕爛你的嘴!」我說:「其實,你爹已經將你許給我做老婆了。」她愣了一下,突然捂著嘴巴笑起來。我說:「你笑什麼?這是真的,不信你回家問你爹去。」她說:「就你這個小東西?」

  我突然想起麻嬸講過的一個大媳婦小女婿的故事,就引用了故事中的幾句話,我說「秤砣雖小墜千斤,胡椒雖小辣人心,別看今天我人小,轉眼就能成大人!」她說:「這是誰教你的?」我說:「你甭管。」她說:「那好,你就慢慢地長著吧,什麼時候長大了,就來娶我。」講完這話她就走了。

  這件事過去不久就發生了一件讓我痛苦不堪的事。說好了等我長大娶她的杜五花竟然跟鄰村的小木匠定了婚。小木匠個頭比我高不了多少,他齜著一口黑牙,頭上生了七個毛旋,所以他的頭髮永遠亂糟糟的。這傢伙經常背著一張鋸子一把斧頭到我們村裡來買樹。他的耳朵上經常夾著一支鉛筆,很有風度。我猜想杜五花很可能因為他的耳朵上夾鉛筆才與他定婚。杜五花定婚那天,村裡很多人圍在她家門口,等著看熱鬧。我也混跡其中。我聽到那些老娘們兒一起議論,說老杜家的閨女個個胖頭大臉,所以個個都是洪福齊天。老大嫁給公社的炊事員,天天跟著吃大魚大肉。

  老二嫁給了東北大興安嶺的林業工人,回來走娘家兩口子都戴著狐狸皮帽子,穿著條絨褲子、平絨褂子。老三嫁給縣公安局的狼狗飼養員,雖有個不好聽的外號叫「狗剩」,但狼狗吃剩的是肉。老四更牛,嫁給了公社屠宰組組長宋五輪,宋手裡天天攥著幾十張肉票,走到哪裡都像香香蛋似的。老五嫁給小木匠,那孩子一看就是個撈錢的耙子。正說著,小木匠家定婚的隊伍來了。我的天,一溜四輛「大金鹿」牌自行車,每輛自行車後馱著三個大箢鬥,箢鬥上都蒙著紅包袱。車子一停,老娘們兒呼啦啦圍上去,掀開包袱,看到了那些龐大的饅頭,饅頭白得像雪,上邊還點著紅點兒。杜大爺和杜大娘都穿得時時務務地迎出來;對著小木匠家的人嬉皮笑臉。


學達書庫(xuges.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