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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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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鉤兒緩緩地舉起手。他看到被賣餛飩老漢稱為丘大爺的瘦老頭一手平端著獵槍,騰出另一隻手——雙腿彎曲,上身保持著隨時可以射擊的姿勢——把那支「六九」式公安手槍撿起來。瘦老頭丘大爺掂量著那支手槍,鄙夷地說:「一支破櫓子!」丁鉤兒抓緊機會奉承道:「聽這話您是個玩槍的行家裡手。」瘦老頭臉上頓時煥發出煜煜的光彩,嗓門拔高,沙啞高亢,富有感染力量:「你算是說對了,老子玩過的槍,沒有三十支也有五十支,捷克式、漢陽造、俄式花機關、湯姆式、九連珠……這是長的;短的有德造大鏡面、西班牙大腰鼓、日本王八匣子,雞腿匣子左輪子,狗牌櫓子槍牌櫓子馬牌櫓子,這槍,」他把丁鉤兒的槍往空中一拋,又伸手接住,動作敏捷,手爪準確,與他的年齡不大相稱。他頭顱奇長。細眼鷹鉤鼻,沒有眉毛,也沒有鬍鬚,滿臉皺紋,面色烏黑,如同一節在炭窯裡燒過的樹幹。「這槍,」他輕蔑地說,「是娘們兒的玩藝兒!」偵察員不冷不熱地說,「這槍準頭還不錯。」瘦老頭端詳了一下手中的槍,頗有把握地說,「十米之內準頭不錯,十米之外屁用不管。」丁鉤兒道:「老大爺,真有你的。」瘦老頭把丁鉤兒的手槍插進腰裡,哼了一聲。 餛飩老漢說: 「丘大爺是老革命,咱酒國市烈士陵園管理處處長。」 丁鉤兒說: 「怪不得呢!」 「你是幹什麼的?」老革命問。 「我是省檢察院的偵察員。」 「你的證件呢?」 「被小偷偷去了。」 「我看你像個逃犯!」 「是像個逃犯,但我不是逃犯。」 「怎麼證明你不是逃犯?」 「你可以給你們市委書記、市長、公安局長、檢察長打電話,問他們知不知道一個名叫丁鉤兒的高級偵察員。」 「高級偵察員?」老革命嘻嘻地笑著說:「有你這熊樣的高級偵察員嗎?」 「我栽在一個女人手裡,」丁鉤兒說。他本來想自嘲一句,沒想到話一出口竟引起了絞心的痛苦,他不由自主地蹲在餛飩攤子前,用血跡斑斑的拳頭捶打著血跡斑斑的額頭,聲嘶力竭地喊首,「我栽在一個女人手裡,栽在一個和侏儒睡覺的女人手裡……」 老革命走過來,用冰涼的槍口戳戳丁鉤兒的脊樑,大聲說: 「你給我滾起來!」 丁鉤兒站起來,淚眼婆娑地看著老革命那顆烏黑的長頭,好像他鄉遇到了故交,也像部下見到了首長,更像兒子重逢了親爹——他感情衝動地抱住老革命的腿,哭著說:「老前輩,我窩囊啊,我竟栽在這樣一個女人手裡……」 老革命抓住丁鉤兒的衣領,把他提拎起來,兩隻閃爍著鱗光的小眼,死死盯著他,約有半袋煙工夫,然後,啐了一口,從腰裡摸出手槍,扔在他面前,轉過身去,一聲不吭,搖搖晃晃地走了。黃毛大狗跟隨著他,同樣一聲不吭,狗毛上挑著一些水珠,亮晶晶的,宛若粒粒珍珠。 賣餛飩老頭把那顆金光閃閃的子彈放在他的槍旁,匆匆忙忙收拾了擔子,關掉瓦斯燈,擔起擔子,一聲不吭地走了。 丁鉤兒僵在黑暗中,目送著人影消逝。遠處有昏暗的燈光像鬼火一樣閃爍;頭上,法國梧桐的龐大樹冠,阻礙著千萬顆雨滴,沙沙沙一片響,人走燈滅,樹上的響聲被放大了許多倍。他六神無主地爬起來,沒忘記摸起槍彈。空氣又冷又潮,周身疼痛難捱,置身陌生市井,仿佛末日來臨。 老革命那兩隻惡狠狠的眼睛裡,隱藏著恨鐵不成鋼的意思,丁鉤兒產生了對他傾訴衷腸的願望。是什麼力量,在短短的時間內,把一個吃鋼絲屙彈簧的男子漢變成了一條丟魂落魄的癩皮狗?難道一個相貌平平的女司機會有這麼大的力量?不可能,把全部責任推到一個女人頭上是不公道的,這裡邊定有奧妙,而這個率狗夜巡的老人就是洞察所有奧妙的人,他那顆長長的頭顱裡,積蓄著豐富的智慧。丁鉤兒決定去找老革命。 丁鉤兒挪動著僵硬的腿腳,朝著老人與狗逝去的方向。他聽到遙遠裡有夜行列車通過鐵橋的聲音,鋼鐵撞擊,鏗鏗鏘鏘,增添著夜的深沉與神秘。道路起伏,一個大下坡,他蹲著哧溜下去。抬頭看到一盞路燈,照著一堆碎磚頭,磚頭上白茫茫,似乎蒙上了一層霜。又走了幾步,一個古老的大門口出現在側面。門樓垛子上,亮著一盞電燈,照著花格子大鐵門,照著掛在門樓垛子上的白漆木牌,照著牌上的紅漆大字:酒國市烈士陵園。他撲上去抓住門的鐵棍,像囚犯一樣,鐵棍粘手,揭掉了手上的皮。黃毛大狗咆哮著撲上來,他沒有退縮。老革命沙啞、高亢的嗓門在門垛子後邊響起,震懾住大黃狗不叫不跳垂頭擺尾巴。老革命閃出身來,獵槍挎在肩上,大衣上的黃銅扣子威風凜凜。 「你想幹什麼?」他嚴厲地問。 丁鉤兒吸溜著鼻子,用哭腔說: 「老前輩,我真的是省裡派來的偵察員。」 「你來幹什麼?」 「調查一樁重大案件。」 「什麼重大案件?」 「酒國市一些滅絕人性的幹部烹食嬰兒案件!」 「我斃了他們!」老革命怒吼著。 「老革命別發火,讓我進去慢慢說。」 老革命打開大門上的一扇小門,說: 「鑽進來吧!」 丁鉤兒猶豫了一下,因為他看到小門的邊角上,掛著一縷縷黃色的細毛。 「你想不想進來?」 丁鉤兒一哈腰鑽了進來。 「你們這些飯桶,哪裡能比得上我的狗?」 跟隨著老革命,丁鉤兒進了大門左側的傳達室。他想起了市郊羅山煤礦的傳達室,羅山煤礦守門人那一頭狗毛似的亂髮在他的腦海裡浮現著。 傳達室裡燈光明亮,牆壁雪白,一鋪火炕占去了房間一半。炕頭上立著一堵與坑同寬的牆,牆外壘著一個灶,灶上支著一口鍋。灶裡插著松木劈柴,火光很旺,松脂味很香。 老革命摘下獵槍掛在牆上,脫掉大衣扔在炕上,搓搓手,說:「燒劈柴,睡火炕,這是我的特殊化,」他看著丁鉤兒問,「我革命幾十年,拳大的疤落了七八個,搞這點特殊化應該不應該?」 丁鉤兒沉浸在融融暖意裡,睡意朦朧地說: 「應該,太應該了。」 「可是那狗養的雜種俞科長硬要把松木劈柴換成槐木劈柴!老子革命一輩子,雞巴頭子都讓鬼子的機槍打掉了,斷子絕孫了,燒點松木劈柴算什麼?老子八十歲了,盡著燒還能燒幾棵松樹?我說,你就是天王老子下凡也擋不住我燒松木劈柴!」老頭子越說越激動,雙臂揮舞起來,嘴角冒出泡沫,「你剛才說什麼來著?他們吃嬰兒?吃人?野獸!是誰?老子明天就去斃了他!先斬後奏,大不了再給我個處分,老子這輩子殺了幾百號子人,老子專殺壞人,叛徒,反革命,侵略者,到老了再殺幾個吃人野獸!」 丁鉤兒身上奇癢,衣服冒著水汽,水汽裡包含著濃重的灰垢味。他回答老革命的問話: 「我正在調查這件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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