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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七


  金剛鑽拍拍衣袋,說:

  「其實準確地說,你們二位是勾搭成奸,你雖然行為下流,但沒有觸犯法律。儘管我可以讓你立刻像狗一樣爬回去,但個人利益服從整體利益,我不阻止你繼續執行你的任務。」

  金剛鑽拉開酒櫃,提出一瓶茅臺酒,擰開蓋子,倒了兩大杯,恰好瓶幹。他推到丁鉤兒面前一杯,自己端起一杯,說:「為了你的調查勝利乾杯!」說完,用自己的杯碰了碰丁鉤兒那杯,一仰脖,把那半斤茅臺酒一飲而盡。他舉著空杯,抽著著腮肉,雙目炯炯,盯著丁鉤兒。

  丁鉤兒見到他腮肉抽動,不由得怒火上沖,端起酒杯,不管死活,咕嘟嘟灌下去。

  「好!」金剛鑽歡呼著,「這才是個男人!」他從酒櫃裡抱出了一堆酒,全是名牌。他指點著這些酒說,「我與你分個高低!」他極為麻利地開瓶倒酒,酒花在杯中翻騰,酒香四溢。「誰不喝誰是婊子養的!」他抽動著腮肉,把儒雅風度丟掉,一臉酒痞神氣,「敢不敢喝?」他挑戰地問,腮肉抽動、仰脖幹盡,「有的人寧願落個婊子養的也不敢喝!」

  「誰說我不喝?」丁鉤兒端起杯,咕嘟嘟灌下。他的頭蓋骨上開了天窗,意識化成妖蝴蝶,如團扇般大,在燈光下旋舞,「喝……,操你們的媽,喝幹你們酒國……的……」他看到自己的手大如蒲團,生著密密麻麻的指頭,伸向那酒瓶,酒瓶小得如一枚鐵釘,如一根繡花針,又忽然放大若干倍,如鐵桶,如棒槌。燈光變幻,蝴蝶翻飛。只有那抽動的腮肉看得真切。喝!酒漿如蜂蜜般潤滑。舌頭和食道的感覺美妙無比,難以用言語表達。喝!他迫不及待地把酒吸進去。他看到清明的液體順著曲折的褐色的食道汩汩下流,感覺好極了。他的感覺沿著牆壁飛翔。

  金剛鑽在燈光中緩緩遊動,突然又加速成流星一般。他的神采如利刃一般把滿室的金黃色劈出道道縫隙,他在這些縫隙中宛轉自如地遊動。然後他消失了。

  那只彩色蝴蝶似乎疲倦了,它的翅膀越來越沉重,仿佛被露水打濕了。終於,它落在吊燈的金屬支架上,悲傷地抖動著觸鬚,看著它的軀殼沉重地跌在地板上。

  二

  莫言老師:

  好久沒接到您的回信,心中忐忑不安。是不是因為我在上封信裡得意忘形,口出狂言,惹得您不高興呢?如果真是這樣,學生誠惶誠恐、戰戰兢兢,汗不敢出,罪該萬死。老師您「大人不見小人的怪,宰相肚裡跑輪船」,千萬不要和我小孩兒一般見識,無論如何,我都不願失去老師對我的厚愛。今後,我一切聽從老師就是,再也不敢強辭奪理,再也不敢胡攪蠻纏了。

  如果您認為那盤「龍鳳呈祥」帶有自由化傾向,我立刻把它從《驢街》中撤掉便是。我還可以去一尺餐廳找找金老闆,讓他從菜譜上摳掉這道菜。前幾天,我跟他說起了您,他的眼睛一下子就亮了。他問我:是寫《紅高粱》那位嗎?我說是的,就是他,我的老師。他說:你這位老師是個「言行一致的真流氓」,我很看重他。我說你這個傢伙,怎麼敢說我的老師是流氓呢?他卻說:這是我對他的高度評價。在「道貌岸然的偽君子」佈滿世界的時代裡,「言行一致的真流氓」就像金子一樣珍貴。老師,對不尋常之人,不能以尋常之理論之,這位一尺先生,稀奇古怪,神鬼莫測,他的話唐突粗莽,望您不要見怪。

  我跟他說了請您幫他做傳記的事,他非常高興,說:只有莫言才配給我作傳。我問為什麼,他回答說:我與莫言是一丘之貉。我反駁道:莫言老師是名重一時的青年作家,你一個小侏儒怎敢與他相提並論?他冷冷一笑道:說他跟我一丘之貉,是大大地抬舉了他。多少人想跟我一丘之貉還撈不到呢!

  老師,我希望您不要跟他一般見識,這年頭,什麼都是七顛八倒的,連我們酒國市那位號稱「酒國第一美人」的電視臺節目主持人都去找他睡覺,可見他很有能耐。他有錢沒名,你有名沒錢,正好互補一下。老師不必假清高,正好跟他做筆交易。他說只要您給他做傳記,他決不會虧待您。老師,學生動您把活兒攬下來,先賺它幾萬元人民幣,改變一下貧窮落後面貌再說。何況,餘一尺不同凡響,您對他又很感興趣。一個身高尺餘的醜八怪,竟發誓要「肏遍酒國美女」並且也真是差不多肏遍了,這裡邊的玄奧趣味無窮而且發人深省,以老師您的汪洋恣肆的天才筆法,《餘一尺傳》肯定能成為不朽著作。餘一尺說,只要您樂意為他作傳,請到酒國來,他願意提供一切方便,高級飯店任您住,瓊漿玉液任您喝,美味佳餚隨您吃,名煙任抽,名茶任啜,他甚至還鬼鬼祟祟地對我說:他如有別的方面的愛好咱也儘量滿足。老師,您如果嫌採訪辛苦,學生我願意代勞。這樣的好事打著燈籠也難找,請老師莫要再猶豫了。

  老師,為進一步調動您的積極性,讓您感到餘一尺是個具有典型意義的好坯子,我特意寫了一部題名《一尺英豪》的紀實小說,供老師批判。老師如果決意來酒國為他作傳,此小說就不必往外推薦了,學生受您大恩,無以為報,此文就算我獻給您的一個小小禮物吧!

  敬祝筆健!

  學生:李一鬥

  三

  一鬥兄:

  來信及「紀實小說」《一尺英豪》收到。

  你上次的信坦率得很,我很欣賞,所以你不必多慮。回信晚了些,因為我去了一趟外地。你的幾篇小說還沒有消息,望耐心等待。

  「龍鳳呈祥」不過是一道菜,並沒有階級屬性,更不存在「自由化」問題。所以既不必從《驢街》中撤掉,更不必從一尺餐廳的菜譜上摳掉,有朝一日我去了酒國,還想去品嘗這道蓋世佳餚呢,摳掉了怎麼得了!另外,這些東西既然有那麼高的食用價值,不吃掉多麼可惜多麼愚蠢,而既然要吃,大概沒有比「龍鳳呈祥」更文明的吃法了。即使你想從菜譜上摳掉它,余老闆也不會同意。

  餘一尺這個人物,越來越讓我感興趣。為他作傳,我原則上同意。關於報酬,由他隨意就是。他多給,我多要;他少給,我少要;他不給,我不要。吸引我為他作傳的,並不是金錢,而是他的傳奇般經歷。我隱隱約約地感覺到,這個餘一尺,是你們酒國市的靈魂,在他身上,體現了一種時代的精神。他一半是個天使,一半是個魔鬼,揭示出這個人物的精神世界,也許是我對文學的一大貢獻。你可轉告一尺先生,讓他知道我對他的先入為主的評價。

  大作《一尺英豪》,實在不敢恭維。你說這是一篇紀實小說,我覺得這是一堆雜碎,像一尺酒店的驢雜碎一樣。這裡邊有你寫給我的信,有《酒國奇事錄》,有餘一尺的胡言亂語。太天馬行空了,太漫無節制了。幾年前人們就批評我的不節制,但與你的不節制比較起來,我太節制了。現在是一個嚴守規範的時代,寫小說也是如此,所以我想此稿就不往《國民文學》送了——送也是白送——暫留我處,等我去酒國時還你。文章中的材料,我會參考的,謝謝你的美意。

  另外,《酒國奇事錄》你那裡有嗎?如有,請速寄我看看,如怕丟失,你可複印一份給我,複印費我會寄給你。

  即頌時綏!

  莫言

  《一尺英豪》

  酒博士,你坐下,咱倆拉拉知心話。他蹲在那把能夠載著他團團旋轉的皮椅子上,親切而油滑地對我說。他臉上的神情和說話的腔調猶如天上的雲霞,璀璨奇譎,變幻多端。他像個妖精,像個武俠小說中所描述的那種旁門左道中的高級邪惡大俠一樣,令我望之生畏。我緊張著屁股坐在與他對著面的那張豪華的沙發上。他嘲弄地說,你這小子,什麼時候跟莫言那個臭小子臭味相投拜了兄弟?我像只哺雛的金絲燕媽媽一樣呢呢喃喃地不是哺雛辯解道:他是我的老師,我跟他是文字之交,至今未能謀面,真是遺憾至極。他哼哼哼地奸笑一會兒,道:那姓莫的小子其實不姓莫,他本姓管,自吹是管仲的七十八代孫,其實是狗屁不沾邊。他現在成了什麼作家,牛皮哄哄,自以為了不起,其實呀,他那點老底兒,我全知道。我驚訝地問道:你怎麼能知道俺老師的老底兒?他說,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為。那小子從小就不是個好東西。六歲時他點了一把火燒了生產隊裡的倉庫。九歲時迷上了一位姓孟的女教師,一天到晚圍著人家的屁股轉,十分討人厭。十一歲時去偷西紅柿吃被人逮住挨了一頓好打。十三歲時偷蘿蔔被捉住當著二百多民工的面向毛主席的寶像請罪,這小子記性不錯,背書一樣,把人逗得樂哈哈,回家被他爹臭揍一頓,腚都打腫了——不許你侮辱我尊敬的老師——我大聲抗議——侮辱?這都是他自己在文章裡寫著的呀!他奸邪地笑著說,讓這個壞東西為我作傳,真是再合適也沒有了,只有他這種邪惡的天才,才能理解我這種邪惡的英雄。你寫封信催催他,讓他快點到酒國來,老子虧待不了他。他拍著胸脯說。他拍著胸脯說完,身體發力,使那極端高級的皮椅子風車般旋轉起來。我迅速地看到他的臉又迅速地看到他的後腦勺。臉、後腦勺,臉、後腦勺,臉上生動的奸詐,後腦圓溜溜賽葫蘆,裡邊滿是智慧。在團團旋轉中他升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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