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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


  一位穿著潔白工作服的阿姨打開門跑了進來。她費了很大的力氣才把小妖精和那男孩分開。被咬的男孩哭得快要昏了。小妖精呸呸地啐著嘴裡的血,雙眼發綠,一聲不吭。那只男孩的耳朵在地上哆嗦著。阿姨看看地上的耳朵,看看小妖精的臉,臉色煞白,驚叫一聲,轉身就跑。她的屁股扭動著,鞋跟把地板敲出了一串雜亂的聲響。

  小妖精爬到那棵鐵柳樹上,把所有的燈都拉滅了。黑暗中,他壓低了嗓門威脅道:

  「誰敢胡說八道我就咬掉誰的耳朵!」

  然後,他走到假山前,就著瀑布的水,洗了嘴巴上的血。

  門外響起了腳步聲,似乎來了很多人。小妖精抓起那塊打破過壁燈的石頭,躲在鐵柳樹後等待著。

  門推開後,一個白影貼近牆壁摸索燈繩。小妖精瞄準那影子的上部,把石頭擲去。白影子慘叫一聲,身體搖晃起來,門外的人呼隆隆跑掉了。小妖精撿起石頭,對準那白影子,又是猛力一擊。白影子倒下去。

  過了一會兒,門外射進了幾道雪亮的光柱,幾個舉著手電筒的人闖進來。小妖精輕巧地溜到牆角上,趴在地上,閉上眼睛睡覺。

  燈亮了。七八位高大的人先把那位頭部受到沉重打擊的白衣阿姨抬走,又把那昏過去的缺耳男孩、連同那只耳朵帶走。然後,開始追查兇手。

  小妖精趴在牆角上打著呼嚕睡覺。一位白衣大漢捏著脖子把他拎起來時,他四肢揮舞著,嘴裡發出嚶嚶的哭聲,好像一隻可憐的小貓。

  清查工作進行得很不順利。孩子們勞累一天,又饑又餓,又被小妖精折騰了一頓,此時早已因得東倒西歪,神志不清,清查兇手的工作只好在一片鼾聲中結束了。

  白衣們拉滅燈鎖上門走了,小妖精在黑暗中得意地笑了。

  第二天淩晨,太陽還沒出來,房子裡一片朦朧。小妖精爬起來,從衣服裡掏出銅鈴鐺,使勁搖晃起來。急促的鈴聲把一些孩子驚醒了,他們蹲在地上撒尿,撒完尿歪倒再睡。小妖精翻白眼。

  太陽出來後,房子裡一片紅光,大多數孩子爬起來,坐在地上哼哼唧唧地哭。他們餓了。昨天夜裡的事情在他們腦子裡已經沒有多少印象,小妖精費心費力培養起來的權威也幾乎消逝乾淨。他的臉上顯出無可奈何、恨鐵不成鋼的表情。

  為了避免犯錯誤,我這講故事的人,只好客觀地敘述,儘量不去描寫小妖精及孩子們的心理活動。我只寫行動和語言,至於這行動的心理動機和語言的言外之意,靠讀者諸君自己理解。我的故事進行得很艱難,因為小妖精千方百計地粉碎著我的故事,他確實不是好孩子。「其實我的故事快要結束了」。

  早飯十分豐盛,有精粉小饅頭、牛奶、麵包、果醬,醃香椿芽,糖醋蘿蔔條,還有一桶蛋花湯。

  送飯的老頭十分負責地把各種食物分成等份,用碟子或是碗盛著,送到男孩們手邊。小妖精也得到一份。他低著頭順著眼,不去觸動老頭兒,但老頭還是特別地打量了他兩眼。

  送飯老頭走後,小妖精抬起頭,目光炯炯地說:

  「同志們,孩兒們,千萬不能吃啊,他們要先把我們喂胖,然後吃掉。絕食吧,孩子們,誰餓得瘦誰死得晚,甚至不死。」

  男孩們根本不理睬他的煽動,或者根本理解不了他的意思,見到食物,嗅到美味,他們什麼也不顧,擁上去,手抓嘴嚼,吃出一片響聲。小妖精才要用武力制止這種愚蠢的舉動,就看到一個高個子男人走進房子。他偷偷地看著那人的腳,端起那杯熱牛奶,響亮地呷了一口。

  他感覺到那男人正居高臨下地注視著自己,便更加努力地喝牛奶,吃饅頭。他故意把手和臉弄得髒乎乎的,還從喉嚨裡擠出一種呼呼嚕嚕的聲響。他努力把自己變成一個貪吃的傻瓜。他聽到那男人說:

  「小豬崽子!」

  那兩條石柱子一樣的粗腿移到前邊去了,小妖精抬起頭,盯著那人的背。他看到那人生著一顆橢圓形的長頭,幾縷捲曲的黃頭髮從白帽子裡露出來。那人轉過臉時,小妖精看到他臉色紅潤,鼻子油汪汪的,好像一隻塗過豬油脂的奇形怪狀的菱角。他面帶著油滑的笑容問:

  「孩子們,吃飽了沒有?」

  大多數孩子說吃飽了,也有的說不飽。大個子男人說:

  「親愛的孩子們,一頓不能吃太多,否則容易消化不良。現在,我們出去做遊戲,好不好?」

  孩子們眨巴著小眼,不回答。男人拍拍頭說我胡塗了,忘了你們是孩子,不懂得何為遊戲。我們出去玩老鷹捉小雞好嗎?

  孩子們齊聲叫好,跟著那男人,一窩蜂擁到院子裡。小妖精好像極不情願,慢吞吞跟在最後頭。

  遊戲開始,那長鼻子男人選定小妖精當雞婆——也許是他的紅衣服特別眩目——小妖精身後,拖著一大串孩子。長鼻子充當老鷹。他紮煞著兩隻胳膊,摹仿著老鷹振翅飛行的動作,瞪著眼,齜著牙,嘴裡發出呀呀的怪叫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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