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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五


  終於,四個紅色服務小姐把我的軀體架起來了。她們拖著我走出餐廳,走上那條鋪著化纖地毯的走廊,像拖著一條死狗。她們中的一個故意用鞋尖踢我的腿肚子。小婊子,我的肉醉了我的精神未醉呀。我在離頭三尺的空中忽悠悠扇著翅膀飛翔,一步不拉地跟著我的肉體。我悲哀地注視著不爭氣的肉體。走廊仿佛更長了。我看到從我的嘴裡溢出的酒液流到了我的脖子上。臭氣熏天,紅色服務小姐們儘量封閉著嗅覺器官。一位紅色小姐幹嘔了一聲。我的頭顱掛在胸前,我的脖子像根曬蔫了的蒜苔一樣軟綿綿的所以我的頭顱掛在胸前悠來蕩去。我看不到我的臉,能看到兩扇灰白的耳朵。一位紅色小姐捧著我的公事包跟在後邊。

  終於走完了漫長的走廊,我認出了那個大廳。她們把我的肉體扔在地毯上,讓我仰面朝天。我被我的臉嚇了一跳。我緊閉著雙眼,臉色如破舊的糊窗紙。咧著嘴,一嘴黑白各半的牙。一股難聞的酒臭直沖上來,熏得我想嘔吐。我的肉體抽搐著。我的褲子濕了,慚愧。

  紅色小姐們喘息了一陣,把我架出了大廳。外面是葵花的海洋,夕陽如血,葵花的金黃在血色裡顯得格外溫柔。葵花林裡原來有一條平坦如砥的水泥路。水泥路上停著一輛銀灰色的轎車,豪華皇冠。金剛鑽彎腰鑽進去。轎車緩緩馳去,那一對孿生兄弟舉著手對轎車屁股晃動。轎車一閃而過。紅色小姐們拖著我在水泥路上走。一條狗站在一棵粗壯如樹的葵花下吠叫。它的毛色油亮,黑身體,白耳朵。它吠叫時身體一促一伸,好像手風琴被擠壓與神拉。她們到底要把我架到什麼地方去呢?礦區的電燈亮了,像一隻只詭詐的眼睛,那些礦山機械與上午一樣,坑口的捲揚機也與上午一樣。一群頭戴鋁盔的黑人走過來。不知為什麼我怕與他們迎面相逢。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礦工們閃到道路兩邊,紅色服務小姐架著我從礦工的夾道裡通過。我嗅到了他們身上濃重的汗臭味和坑道裡的潮濕腐敗的氣息。他們的眼睛像錐子一樣紮著我的肉體。有幾個人罵了幾句髒話。紅色服務小姐驕傲地昂著頭挺著胸,不理睬他們。我突然悟到那些與性交有關的髒話是沖著紅色小姐們去的,而不是沖著我。

  她們架著我進了一間孤零零的小屋,小屋裡有兩位白衣小姐膝蓋頂著膝蓋坐在一張刻著字跡的寫字臺前。她們見到我們進入後膝蓋分開了一些。有一位按了按牆上的電鈕,一扇門慢慢地縮出來,似乎是電梯。她們把我架進去。門關閉了。果然是電梯。它飛快地下降著。我佩服地想:果然是煤礦,一切活動都在地下。我不懷疑他們能在地下修築萬里長城。電梯空咚一響,抖了三抖,到底了。門開了。強烈的白光照花了我的眼。豪華的大廳,能照出人影的大理石地面像水一樣,映出雕花天棚和幾百盞玲瓏燈具。四根大理石板材鑲貼成的多棱的大柱子。鮮花與綠色植物。最現代化的金魚缸。一群遍體贅瘤的金魚,它們使我周身發膩。她們把我的肉體安放在410房間裡。我猜不透410是如何排出來的,這是座什麼樣的大廈呢?紐約的大廈通向天堂,酒國的大廈通向地獄。她們把鞋子從我腿上剝掉,然後把我抬到一張床上。把我的公事包放到茶几上。她們走了。五分鐘後,一位米黃色服務小姐推門進來,把一杯茶放在茶几上。我聽到她對我的肉體說:首長請飲茶。

  我的肉體不回答。

  米黃色小姐化著濃妝,眼睫毛粗壯,像豬鬃一樣。這時床頭櫃上的電話響了。她伸出尖尖的手拿起話筒。房間裡非常安靜,我聽到一個男人在電話裡說:

  「他醒了嗎?」

  「他一動不動,很可怕。」

  「摸摸他的心臟跳不跳。」

  米黃色小姐把手按在我的胸脯上,她的臉上表現出極端厭惡的表情。她說:

  「跳。」

  「給他灌點醒酒1號吧!」

  「好。」

  米黃色小姐走了。我知道她馬上要回來。她回來了,手裡拿著一個鋼鐵的注射器,就是獸醫使用的那種。幸虧針頭是軟塑料的,所以我不擔心她紮我。她把軟塑料管子插到我的嘴裡,然後往我嘴裡注射藥液。

  後來,我聽到我的肉體哼哼起來。它的胳膊掄動起來。它還說了一句什麼。它放出一股力量吸引我捕捉我,我抗拒著,我變成一個大吸盤吸在天花板上抗拒著。但我感覺到我的一部分被它吸走了。

  我困難地坐起來,睜開眼皮,癡呆呆地望著牆壁,好一陣子。我摸過那杯茶,咕嘟嘟灌下去,然後,跌仰在床上。

  又過了很久,門輕輕地開了。一個赤腳赤膊只穿一條藍布褲身上生著魚鱗狀皮膚、十四歲左右的男孩閃身進來。他的動作輕捷,無聲無息,像一隻貓。我滿懷著興趣看著這孩子。這孩子面熟,我仿佛在什麼地方見過他。我一定在什麼地方見過他。他嘴裡叼著一柄柳葉狀的小刀,像黑貓叼著一尾柳葉狀的小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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