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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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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我是尾隨著他而去了,他知道無論如何甩不掉我,索性也就不理我了。我跟著他從運動場出來,沿著當時的那條狹窄、肮髒的健康路,一直往南走去。那時候全市只有一棟三層高的樓房,只有一條鋪了瀝青的大道,所謂大道也就是十米寬,其餘的全是平房小巷,與農村沒有什麼區別。健康路中間佈滿積著污水的大坑,他牽著羊緊貼著路邊走,路邊就是把運動場圍起來的磚牆,牆頭上還拉著一道紅鏽斑斑的鐵絲網,如果不知情,還以為裡邊是監獄呢。健康路爬進一個有三排平房圍成的院子就終結了。院子正中有一個垃圾堆,垃圾堆上一隻豬在哄哄著拱食,有幾隻雞在咯咯著刨食。豬和雞為了爭奪一塊食物,有時候發生矛盾,但很快也就相安無事。我被垃圾和公用廁所的臭氣熏得噘唇皺鼻子,問:"你們家就住在這裡?"他用挑戰般的目光盯著我說:"怎麼啦?我們這裡不好嗎?"我苦著臉,沒有說什麼。他說:"你看到了,我們跟豬住在一起,我們和羊住在一起,我們和雞住在一起,你滿意了吧?" 這時,我的鼻子也漸漸地適應了垃圾和廁所的臭氣,而且我對他的不良態度很是不滿。我說:"你想用幾句難聽的話就能把我氣走?沒那麼容易,我好不容易從學校跟你到了這個地方,主要是想看看你的爸爸,不看到你的爸爸,我是決不會回去的。"他說:"我爸爸不在這裡住!""你爸爸不在這裡住又在哪裡住?"他牽著羊向緊靠著廁所的那間房子走去,我一步不落地跟著他。他惱怒地對我說:"你怎麼這樣討厭?我們家欠你的賬是怎麼的?"我也生了氣:"你才討厭!我是來看你爸爸的,不是看你的!"我們的爭吵聲吸引出了一些灰頭土臉的居民,有一個鑲著不銹鋼牙、牙上沾著韭菜的女人咋咋呼呼地說:"喲,馬駒子,把媳婦領回家了?"他對著那個女人啐了一口唾沫,說:"爛菜花,張嘴就噴大糞。"爛菜花上上下下地打量著我說:"這個姑娘可真叫俊,但千萬可別嫁給他,嫁給他就等於鮮花插在牛糞上了!"他將羊拴在廁所牆邊的木樁上。木樁邊上堆集著一些發了黃的野草,周圍還散佈著一些羊糞蛋兒。拴好羊,他轉身推開那扇油漆脫盡、玻璃破碎的門。毫無疑問這就是他的家了。我一點也不客氣地跟著他往屋子裡鑽,他一膀子就把我給扛了出來。他用瘦長的身體擋住門縫,說:"林嵐同學,我求求您了,不要進來……"我說:"難道你們家有電臺?難道你們家藏著特務?"我推了他一把,一閃身就擠了進去。 我的眼前一團漆黑,蚊蟲在耳邊嗡嗡地飛翔,一股腥臊的氣息直撲頭腦。過了一會兒,我才發現,這是一個長長的房間,有點像陝北的窯洞,中間用布簾隔了一下。外邊安著一個煤球爐子和一個用發黴的木板架起來的灶台,灶臺上擺著幾個油污的瓶子,煤球爐子上坐著一把鐵皮水壺。裡邊是一張大床,床上躺著一個大頭的孩子。剛才一進門,在一片黑暗中,我就聽到了急促的呼嚕聲,好像忙忙進食的小動物發出的聲音。他拉開了燈,燈泡上沾滿油污和死亡的小飛蟲。他仿佛賭氣似地說:"要看你就看個夠吧!高貴的小姐!"我氣憤地說:"你這人怎麼能說這種流氓話?"但他不理我的話茬兒,端起一個搪瓷茶缸,走到院子裡去了。我往布簾裡一探頭,看到那個大頭的孩子掙扎著想把身體折起來,但他的頭抬不起來。他的短促的身體蓋在一條肮髒的小被子裡,與他的大頭不成比例。看到我,他的頭在枕頭上焦急地滾動著,眼睛像兩隻灰白的蛾子,在昏暗中撲楞著,同時他的嘴裡發出剛才我聽到過的那種呼嚕聲。我嚇得毛髮倒豎,想喊叫但終於把喊叫壓在了喉嚨裡。我倉皇地把房間巡睃了一遍:真是家徒四壁!牆上是一圈圈發黃的水漬,還有一些拉絲結網的小蜘蛛。 我走到院子裡,站在臭氣熏天的廁所牆外,看著他蹲在奶羊腿後,熟練地擠著羊奶。他的雙手輪番往下捋著粉紅色的奶頭,一股股的乳汁射進缸子裡,發出嗤嗤的聲響。奶羊劈開著後腿,頭頂在廁所牆上,一動也不動,一副很配合的樣子,不知道它是痛苦呢還是幸福。他知道我站在他的身後,但他裝出毫不在意的樣子,繼續幹他的活。但事實上他的心裡正在倒海翻江般地翻騰著,有他的突然變得笨拙了的手指為證,有好幾次,箭矢般的羊奶不是射進缸子,而是射到了他的手背上。 他擠完了奶,端起那個漆著大紅"獎"字的搪瓷缸子,根本不看我,低著頭往屋子裡走去。我跟著他進了屋。這時候我對他已經沒有了氣,只有一種微酸的感情,很可能是同情。 他用一塊紗布,將羊奶過濾了一遍,然後捅開爐子,將羊奶倒進一個凸凸凹凹的小鍋子裡,坐在爐子上。他暫時閑了下來,局促不安地站在我的面前,搓著手背上的奶漬,很像一個犯了錯誤的孩子。我的心裡,在那一霎那間,莫名其妙地充滿了柔情。他從床底下拉出一個小方凳,放在我的面前。他一聲不吭,我也一聲不吭。我們聽到院子裡那些孩子的追殺聲,還有豬狗鵝鴨的吵鬧聲,從遠處的船舶修理廠裡傳來的敲打鋼鐵的鏗鏘聲。這時羊奶沸了。我積極地幫他將羊奶從爐子上端下來,搪瓷缸子燙了我的手,如果在自己家裡,我一定毫不猶豫地把缸子扔掉,但是在他家裡我堅持著,他連忙接應了我。他關切地拉過我的手觀看著。我縮回手。他問:"痛嗎?"我將手指放到嘴裡嘬了嘬,說:"我沒那麼嬌氣!"其實我的手指痛得要命。他說:"隔壁胡阿姨家有紅花油,我給你去要點。"我捏住他的衣角,說:"不許你去!" 我看著他用一個芒果狀的奶瓶子給那個躺在床上的大頭孩子餵奶。我問:"這是你弟弟麼?"他說:"是我妹妹。"我說:"她真可憐。"他看看我,不說話了。我看到他的這個妹妹貪婪兇狠的吃相,心裡感到很不舒服。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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