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莫言 > 紅樹林 > | 上一頁 下一頁 |
十一 | |
|
|
我撿起被她扔到牆角的矽膠鳥,拿到衛生間沖洗乾淨後,提著回到臥室。當著她的面我把那玩藝兒用白毛巾仔細揩幹,然後用紅綢包裹好,藏在她床頭櫃裡。我絮絮叨叨地對她說:你現在心情不好,恨男人,也就恨不得把跟男人有關的東西都用菜刀剁了,但你的心情不可能永遠不好,什麼時候你的心情好轉了,很可能又要使用它,如果現在不收藏好,急起來要用可就不方便了。她絕望地說:要我的心情好,除非太陽從西邊出來。我搖頭否認了她的話,但沒有與她辯論。其實,女人的心情是六月的天,說變就會變;男人的心情也一樣。這年頭,用女權主義分子呂超男的話說,是一個男人不像男人女人也不像女人的性別轉型期。 我藏好了她的寶貝,就順便勢坐在床邊。我落坐的動作輕如鴻毛,生怕震動了她的身體。我一邊給她搔著癢,一邊與她談話。 林嵐,我知道你心裡不痛快——大虎遇到麻煩,金大川狼子野心,陳小海神神鬼鬼,陳珍珠包藏禍心,馬叔與牛晉暗中取證,欲把大虎置之死地——遇到這麼多煩心事如何能痛快?但兵來將擋,水來土掩,這是你掛在嘴邊上的話。你是女中豪傑,巾幗男兒,大風大浪都經過,決不會在小河溝裡翻了船。在這種艱難時刻你尤其要愛護自己的身體,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 她扯過一條被子披在肩上,背倚著床頭坐定,淚眼婆娑地望著我。你說,我該怎麼辦?是自殺還是自首?——林嵐,你千萬不能有這種糊塗念頭。我記得你不止一次地對別人說過:人,沒事的時候,膽子一定要小;有事的時候,膽子一定要大!——人往往是這樣的,勸說別人時頭頭是道,輪到自己時一塌糊塗,——但是你不應該這樣,你是見過大世面的,你是經過了大風大浪磨練的。你吃了很多別人沒吃過的苦頭,才贏得了今天的榮耀,不容易,所以你一定要珍惜抓到手裡的東西,不能輕易放棄。還沒到山窮水盡的地步呢!——你說我該怎麼辦?——好好吃飯,好好睡覺。——可是我睡不著——紅荔大酒店有上好的椰奶魚翅盅,開車五分鐘就到,吃上一碗熱翅奶,我估計你會睡得很香。 她掀開被子跳下床,拉開衣櫃,找出一套雪青色休閒服穿在身上,裡邊既不穿短褲也不戴奶罩,光溜溜的身體在空蕩蕩的衣服裡倒格外輕鬆。然後她赤腳蹬上了一雙雪青色的羊皮鞋子,用一根絲巾從後邊束了頭髮,素著面,出了門,上了車。深夜的海風灌滿車也灌滿了胸膛,城市安寧而神秘,寂寞的路燈照著水汪汪的大道,空氣清新,植物清苦的氣息沁人肺腑,她長長地舒了一口氣,心情陡然好轉。 你提著手袋走進飯店。你以為會有人看你,但其實沒有任何人看你。有的人走出飯店大門,有的人進入飯店大門,人們目不斜視,誰也不願多看誰一眼。你原本想在飯店大堂裡那幾尊被眾多屁股磨得光溜溜的皮沙發上坐一會兒,觀察一下形勢,但已有兩個人緊緊地摟抱著躺在皮沙發上。他們的腦袋擠在一起竊竊私語,四條赤裸裸的長腿像炮筒子一樣胡掄著,分不清哪是男腿哪是女腿。總服務台後站著兩個滿面倦容的服務生,見到有人進來,他們就強打起精神堅挺一下,客人一出視野,馬上就萎靡了。服務生身後的牆上,掛著一片式樣統一、時間各異的電子鐘,向人們報告著幾個世界著名大城市的即時時間。 你沿著鋪了紅氈的樓梯走上二樓,聽到樓梯旁邊的舞廳裡樂聲震耳。輕蔑地往裡一瞥,看到幾張慘白的臉和白得發藍的衣服在旋轉燈光下時隱時現,一股陰森森的氣息從那裡散發出來,讓你聯想到墳墓和殯儀館。舞廳外邊的走廊裡,十幾個腿上抹了閃光粉、唇上塗了珠光膏的小姐趴在欄杆上。她們的腿在不停地抖動,嘴巴在不停地咀嚼、吐泡,黏黏膩膩,咕咕唧唧,好像一堆擠在一起閃閃發光的銀龍魚。 你進了二樓的翅皇宮,選了個僻靜角落坐下。一個滿面青灰的男服務生走過來,低聲下氣地問:小姐想用點什麼?你漫不經心地翻翻菜譜,說:一個椰奶魚翅盅。服務生鞠了一躬,說:請稍候。你點燃香煙,身體往下滑了滑,把僵直的頸項擱在椅背的頂端,低垂著眼睛,觀察著周圍的情景。翅皇宮裡滿目紅黃,迎面的照壁上嵌著金龍玉風,龍鳳下供著紅臉關公,香煙嫋嫋,紅燭搖曳。偌大的餐廳裡只坐著十幾個散客。有幾對看起來親密無間、疲乏之極的男女,其餘的都是像你一樣的獨身客。獨身客不論男女,都是神情冷漠,不肯用正眼看人。你用眼角瞥了瞥那幾對男女,悄悄地問我:嗨,你能告訴我,他們是什麼關係嗎?我用腳尖在桌子下輕輕地碰了一下你的腳尖,低聲道:你是真不知道呢,還是故意裝糊塗?你滿臉正經地說:我真的搞不清楚,你知道的,我輕易不到這種地方來,即便來,也是青天白日、前呼後擁的,哪能見到這種景象?我說:你既然真不知道,那我就告訴你吧,其實你也可以想到,在這種時候,誰家的夫妻還會到這種地方吃飯?你說:那就是情人了?我說:情人也不會到這裡來。這個時間到這種地方來的,要麼是男人和雞;要麼是女人與鴨。你突然興趣盎然地將身探過來,低聲問:你能給我指點一下嗎?哪對是女人和鴨,哪對又是男人與雞?我說:這還用我指點?您認真觀察一下,就明白了。 她果然用眼角把餐廳裡的幾對男女掃了幾遍,說:我的確看不出來。我說:你就偽裝純潔吧。她說:這又不是什麼商業秘密,你直截了當告訴我不就行了,讓我多動那些腦子幹什麼?我說:好好好,我告訴你。我用嘴巴噘了噘正在埋頭喝湯的一對男女說:這對是男人和小雞。何以見得?她笑問我。我說:你一笑我就感到你在裝糊塗耍弄我。她說:不敢不敢,我的確是不明白。我說:不就是落個班門弄斧嗎?我告訴你,雞都是比較年輕的,而且都是濃裝豔抹的,另外她們的穿著也有行業特點。譬如說:皮短裙、毛邊牛仔超短褲,等等。當然,現在也有一批打扮得清純無比的純潔少女型小雞——這樣的文化雞多數在超大城市工作,進出的都是五星級飯店和高雅藝術殿堂。她們談吐不俗,情調高雅,跟她們在一起是要長學問的。咱們南江這種純情雞不多。她說:為什麼?我說:咱們南江基本上是個銅臭熏天的地方,純情小雞在這裡沒有用武之地。我說:但雞畢竟是雞,無論你打扮成什麼樣子,老嫖是一眼就能看出的。老嫖們的經驗其實也很簡單,那就是:只要是雞,就不會用正眼看人了。也就是說,只要是斜著眼睛用眼角瞟人的女人,不管她穿著多麼高雅,儀態多麼萬方,十有八九都是雞。她低聲對我說:你這傢伙,一定是個老嫖了?我說:看看,又來了,我不說吧,你非要我說,我一說,一頂老嫖的帽子就戴到頭上了。她說:開個玩笑,看把你嚇成什麼樣子了?我說:我怕什麼?我一點也不怕,咱們倆如影隨形,性命相關,我怕什麼?她說:知道你啥也不怕,因為你是個道德高尚的好人。快告訴我,哪些又是鴨子和女人?我悄聲說:呶,你對面那一對,就是現在最流行的富婆鴨。她問:鴨子又有什麼特徵呢?我說:鴨子都是年青健美的小夥子,他們的頭髮上都用了很多保濕摩絲,而且額前總有一撮毛支隆著,就像小公雞似的。另外他們都喜歡穿單件頭西裝上衣,一般的是淺色西裝上衣深色老闆褲子,也有穿名牌休閒運動服的。與他們在一起的女人,都是很成熟的中年女性,有風度,有氣質,當然也有錢。養鴨子比養雞可是費錢多多了。 | |
|
|
學達書庫(xuges.com) | |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