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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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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把她放到那張誇張的大床上,然後退到床邊的暗影裡,垂手而立,等待著她的吩咐。她四仰八叉地躺著,身體擺成一個大字形,毫無羞恥感。在柔和的燈光照耀下,她的皮膚閃閃發光。在短暫的一段時間裡,她的身體一動不動,胸脯連輕微的起伏都沒有,好像變成了一具美麗的僵屍。看到她這樣子我的心裡簡直像刀絞一樣痛苦,因為這個世界上找不到第二個人會像我這樣愛她。 她在金大川的蹂躪下發出了陣陣聲嘶力竭的喊叫…… 她的確是美麗,比美麗還美麗。一般的女人在仰著的時候,乳房都要塌陷下去,但她即便是仰躺著,也還是保持著挺拔的形狀。她的乳房過分美好,讓人懷疑它們的真實性。我想起了不久前的一個夜晚,金大川躺在這張大床上摸弄這對好寶貝的情景。當時我也是站在現在這個位置上,眼睜睜地看著金大川在她的身上耀武揚威,他多毛的雙腿和堅硬的屁股讓我感到極度厭惡,我恨不得砍去他的屁股,但是我無能為力,我只能躲在暗影裡咬牙切齒,讓妒恨的毒牙咀嚼自己的心。我看到他毫不客氣地咬著她的乳頭,擰著她的大腿……你對這種暴行逆來順受,你甚至發出一種愜意的哼哼,好像被人撓著腿窩的小母豬。我感到自己的心破成了無數碎片,好像一個被吹爆了的氣球。金大川坐在你的肚皮上,雙手輪番拍打著你的乳房,你的腦袋像貨郎鼓一樣在床上擺動著……她在金大川的蹂躪下發出了陣陣聲嘶力竭的喊叫,喊叫時她翻著白眼,咧著嘴,齜著牙,醜態畢露,全然沒有了堂堂副市長的風采。最後,她和他的身體幾乎擰成了一條麻繩,汗水濕透了床單,房間裡洋溢著那種兇猛動物交配之後的辛辣腥冷的氣息。如果不是親眼所見,我做夢也想不到,南江市常務副市長的身體,在男人的操練下,竟然能做出那樣多的高難動作。當然我也想不到平日裡嚴肅認真的副市長幹起性事來活像一頭母豹子。我記得心滿意足的金大川笑嘻嘻地說:你應該去當柔道運動員!她的眼睛裡光芒閃閃,不知是柔情滿懷還是怒火滿腔,她突然蹬出一條腿,將毫無防備的金大川踹到了床下。 現在,你應該清醒了吧?我在她的床邊低聲絮叨著,這個城市裡的男人,都在算計你,利用你,只有我對你忠心耿耿,但是你對我的忠心耿耿並不珍惜。她睜開眼睛看看我,嘴巴動了動,似乎要對我說幾句動情話。我的心立刻就醉了,立刻就碎了,親愛的,我的心,我的肝,我的肺,你千萬不要對我說客氣的話,我像一股冰涼的空氣,封住了她的嘴巴。我扶著她的肩膀,讓她仰靠在柔軟的床頭上。我用一柄每根齒端都鑲著一顆珍珠的梳子,輕輕地攏著她的頭髮,按摩著她的頭皮。她的頭髮真是好,繁茂得好像一蓬生長在沃土裡的鳳尾草。但是,今天,好像草根腐爛了一樣,她的頭髮,一撮撮地脫落下來。你端詳著塞滿梳齒的頭髮,眼睛裡飽含著淚水。我從你的身體裡聽到了一個不祥的信號,為了你的兒子大虎,為了你的遭受了嚴重挫折的愛情,你的身體已經不堪重負,衰老,可怕地、不可阻擋地開始了。 你從我的手裡奪過梳子,揚手扔到牆角裡;然後摸起了床頭櫃上的那盒據說價值三百元的香煙,我連忙打著打火機幫你點燃,兩道渾濁的煙霧從你的鼻孔裡熟練地噴出來。我悲哀地想著,半年前,她還是一個嗅到煙氣就皺眉的人。那時候,市里的幹部們,沒有一個敢在林副市長的辦公室裡吸煙……轉眼之間,她已經成為一個熟練的煙客。她滋滋地吸著煙,暗紅的火焰向嘴巴靠近,這時候,她的臉色蒼白,嘴角和眉間,佈滿了深刻的皺紋。春蠶是一個中午成熟的,女人是一個夜晚蒼老的。 三十年前,你還是一個紮著兩把毛刷子的中學生…… 趁她吸著香煙沉思默想時,我為她倒了一杯酒。酒是法國葡萄酒,杯是水晶夜光杯。深紅色的葡萄美酒,在亮晶晶的杯子裡蕩漾著,放射出寶石般的光芒。一個赤身裸體的女人,在一棟豪華的海邊別墅裡,左手夾著名煙,右手端起酒杯,仰起脖子,一飲而盡。這樣的情景,讓我浮想聯翩。退回去三十年,我做夢也想不到能看到這樣的情景。 三十年前,你還是一個紮著兩把毛刷子的中學生。那時你眉毛很濃,皮膚很黑,大大的眼睛裡,放射著天不怕地也不怕的光芒。你的腿很長,上身顯得特別短促,好像剛出生不久的小馬駒子,身體比例有些失調。你走起路來跌跌撞撞,經常在玻璃上碰了額頭或是在門框上碰了鼻子,有點顧頭不顧腚的意思,好像腦子裡缺了一根弦。那時候你是我們南江一中的紅衛兵小頭頭,你穿著一件從你爹箱子底下翻出的洗得發了白的舊式軍裝,左臂上套著一個晃晃蕩蕩的紅袖標,腰裡紮著一條你爹當年紮過的牛皮腰帶,因為年代久遠,腰帶已經發了黑,但那腰帶的黃銅扣子,卻被你用細砂紙擦得閃閃發光。你的腰太細了,腰帶的扣眼太遠,你找到馬叔——這傢伙起了個沾我們便宜的名字——馬叔找到一個大釘子和一塊鵝卵石,將腰帶放到教室裡的講臺上。我們看著心靈手巧的馬叔給你的腰帶打眼。啪啪啪,啪啪啪,卵石打擊釘子,釘子鑽透腰帶,宛如釘住了一條大蛇。你們在這裡幹什麼?金大川腰裡別著一顆訓練用的木柄手榴彈,分撥開眾人,擠了進來。讓我看看,你們這些笨蛋,圍在這裡幹什麼?哇!這條腰帶真牛!這是誰的?馬大哈,是你的嗎?來來來,讓老子看看。他伸出粗大的手,拽住了牛皮帶。馬叔按住他的手腕子,低聲說:放開!——是你的嗎?——不是我的,但是請你放開!——我要是不放呢?——馬叔將鵝卵石舉起來。金大川從腰裡拔出了手榴彈,高高舉起,大聲喊叫:你他媽的敢動手?我與你們同歸於盡!——你從馬叔手裡奪過鵝卵石,輕輕地敲著金大川手裡的手榴彈,說:腰帶是我的!——是你的?他的囂張氣焰頓時減弱了許多,嘻皮笑臉地說:小毛丫頭,你從哪裡搶來的好寶貝?是抄家抄來的嗎?送給我怎麼樣?——呸!你差一點將唾沫啐到金大川的臉上。你配嗎?這條腰帶,是我爸爸打鬼子時紮的,看看,你指著腰帶上的一處疤痕說,這是被小鬼子的子彈打的,這條腰帶,是馬伯伯送給我爸爸的,沒有這條腰帶,我爸爸早就被小鬼子打死了,我爸爸要是死了,也就沒有我了。你從口袋裡摸出一塊水果糖,剝去糖紙,要往馬叔嘴裡塞。馬叔舉起手擋著嘴,連聲道:幹什麼你,你幹什麼嘛!你抓住馬叔的手,把那粒糖硬塞進馬叔歪來歪去的嘴裡。馬叔想把糖吐出來,你舉起小拳頭,瞪著眼說:你敢!你敢吐出來我就不理你了!馬叔含著糖,小瘦臉漲得通紅,就像小公雞的冠子一樣。你也許沒看到,但是我清楚地看到了,當你往馬叔的嘴裡塞糖時,金大川的臉色非常難看。他臉上的表情,不是憤怒,也不是忌妒,而是一種極度的尷尬。我們拍著巴掌,嗷嗷地起著哄:好了好了,馬叔和林嵐好了!吃喜糖嘍吃喜糖!!在我們的歡呼聲中,金大川提著他的手榴彈,不言不語地溜走了。 幾十年前,你在全市中學生田徑運動會上的颯爽英姿頓時出現在我的眼前。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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