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莫言 > 透明的紅蘿蔔 > | 上一頁 下一頁 |
四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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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孩感覺到那只手又移到他的耳朵上,兩個指頭在撚著他漂亮的耳垂。 "告訴我,黑孩,這些傷疤,"姑娘輕輕地扯著男孩的耳朵把他的身體調轉過來,黑孩齊著姑娘的胸口。他不抬頭,眼睛平視著,看見的是一些由紅線交叉成的方格,有一條梢兒發黃的辮子躺在方格布上。"是狗咬的?生瘡啦?上樹拉的?你這個小可憐……" 黑孩感動地仰起臉來,望著姑娘渾圓的下巴。他的鼻子吸了一下。 "菊子,想認個幹兒嗎?"一個臉盤肥大的女人沖著姑娘喊。 黑孩的眼睛轉了幾下,眼白象灰蛾兒撲楞。 "對,我就叫菊子,前屯的,離這兒十裡,你願意說話就叫我菊子姐好啦。"姑娘對黑孩說。 "菊子,是不是看上他了?想招個小女婿嗎?那可夠你熬的,這只小鴨子上架要得幾年哩……" "臭老婆,張嘴就噴糞。"姑娘罵著那個胖女人。她把黑孩牽到象山嶺一樣的碎石堆前,找了一塊平整的石頭擺好,說,"就坐在這兒吧,靠著我,慢慢砸。"她自己也找了一塊光滑石頭,給自己弄了個座位,靠著男孩坐下來。很快,滯洪閘前這一片沙地上,就響起了"劈劈啪啪"的敲打石頭聲。女人們以黑孩為話題議論著人世的艱難和造就這艱難的種種原因,這些"娘兒們哲學"裡,永恆真理羼雜著胡說八道,菊子姑娘一點都沒往耳裡入,她很留意地觀察著孩子。黑孩起初還以那雙大眼睛的偶然一瞥來回答姑娘的關注,但很快就象入了定一樣,眼睛大睜著,也不知他看著什麼,姑娘緊張地看著他。他左手摸著石頭塊兒,右手舉著羊角錘,每舉一次都顯得筋疲力竭,錘子落下時好象猛拋重物一樣失去控制。有時姑娘幾乎要驚叫起來,但什麼也沒發生,羊角鐵錘在空中劃著曲裡拐彎的軌跡,但總能落到石頭上。 黑孩的眼睛本來是專注地看著石頭的,但是他聽到了河上傳來了一種奇異的聲音,很象魚群在唼喋,聲音細微,忽遠忽近,他用力地捕捉著,眼睛與耳朵並用,他看到了河上有發亮的氣體起伏上升,聲音就藏在氣體裡。只要他看著那神奇的氣體,美妙的聲音就逃跑不了。他的臉色漸漸紅潤起來,嘴角上漾起動人的微笑。他早忘記了自己坐在什麼地方幹什麼,仿佛一上一下舉著的手臂是屬另一個人的。後來,他感到右手食指一陣麻木,右胳膊也不由自主地抽搐了一下。他的嘴裡突然迸出了一個音節,象哀叫又象歎息。低頭看時,發現食指指甲蓋已經破成好幾半,幾股血從指甲破縫裡滲出來。 "小黑孩,砸著手了是不?"姑娘聳身站起,兩步跨到孩子面前蹲下,"親娘喲,砸成了什麼樣子?哪裡有象你這樣幹活的?人在這兒,心早飛到不知哪國去了。" 姑娘數落著黑孩。黑孩用右手抓起一把土按在砸破的手指上。 "黑孩,你昏了?土裡什麼髒東西都有!"姑娘拖起黑孩向河邊走去,孩子的腳板很響地扇著油光光的河灘地。在水邊上蹲下,姑娘抓住孩子的手浸到河水裡。一股小小的黃濁流在孩子的手指前形成了。黃土沖光後,血絲又滲出來,象紅線一樣在水裡抖動,孩子的指甲象砸碎的玉片。 "痛嗎?" 他不吱聲。這時候他的眼睛又盯住了水底的河蝦,河蝦身體透亮,兩根長須冉冉飄動,十分優美。 姑娘掏出一條繡著月季花的手絹,把他的手指包起來。牽著他回到石堆旁,姑娘說:"行了,坐著耍吧,沒人管你,冒失鬼。" 女人們也都停下了手中的錘子,把濕漉漉的目光投過來,石堆旁一時很靜。一群群綿羊般的白雲從青藍藍的天上飛奔而過,投下一團團稍縱即逝的暗影,時斷時續地籠罩著蒼白的河灘和無可奈何的河水。女人們臉上都出現一種荒涼的表情,好象寸草不生的鹽鹼地。待了好長一會兒,她們才如夢初醒,重新砸起石子來,錘聲寥落單調,透出了一股無可奈何的情緒。 黑孩默默地坐著,目不轉睛地看著手絹上的紅花兒。在紅花旁邊又有一朵花兒出現了,那是指甲裡的血滲出來了。女人們很快又忘了他,"嗄嗄咕咕"地說笑起來。黑孩把傷手舉起來放在嘴邊,用牙齒咬開手絹的結兒,又用右手抓起一把土,按到傷指上。姑娘剛要開口說話,卻發現他用牙齒和右手又把手絹紮好了。她長長地歎了一口氣,舉起錘子,沉重地打在一塊醬紅色的石片上。石片很堅硬,石棱兒象刀刃一樣,石棱與錘棱相接,碰出了幾個很大的火星,大白天也看得清。 中午,劉副主任騎著輛烏黑的自行車從黑孩和小石匠的村子裡竄出來。他站在滯洪閘上吹響了收工哨。他接著宣佈,伙房已經開火,離家五裡以外的民工才有資格去吃飯。人們匆匆地收拾著工具。姑娘站起來。孩子站起來。 "黑孩,你離家幾裡?" 黑孩不理她,腦袋轉動著,象在尋找什麼。姑娘的頭跟著黑孩的頭轉動,當黑孩的頭不動了時,她也把頭定住,眼睛向前望,正碰上小石匠活潑的眼睛,兩人對視了幾十秒鐘。小石匠說:"黑孩,走吧,回家吃飯,你不用瞪眼,瞪眼也是白瞪眼,咱倆離家不到二裡,沒有吃伙房的福份。" "你們倆是一個村的?"姑娘問小石匠。 小石匠興奮地口吃起來,他用手指指村子,說他和黑孩就是這村人,過了橋就到了家。姑娘和小石匠說了一些平常但很熱乎的話。小石匠知道了姑娘家住前屯,可以吃伙房,可以睡橋洞。姑娘說,吃伙房願意,睡橋洞不願意。秋天裡刮秋風,橋洞涼。姑娘還悄悄地問小石匠黑孩是不是啞巴。小石匠說絕對不是,這孩子可靈性哩,他四五歲時說起話來就象竹筒裡晃豌豆,咯崩咯崩脆。可是後來,話越來越少,動不動就象尊小石像一樣發呆,誰也不知道他尋思著什麼。你看看他那雙眼睛吧,黑洞洞的,一眼看不到底。姑娘說看得出來這孩子靈性,不知為什麼我很喜歡他,就象我的小弟弟一樣。小石匠說,那是你人好心眼兒善良。 小石匠、姑娘、黑孩兒,不知不覺落到了最後邊,他和她談得很熱乎,恨不得走一步退兩步。黑孩跟在他倆身後,高抬腿、輕放腳,那神情和動作很象一隻沿著牆邊巡邏的小公貓。在九孔橋上,剛剛在紫穗槐樹叢裡耽誤了時間的劉太陽騎著車子"嗄嗄啦啦"地趕上來,橋很窄,他不得不跳下車子。 "你們還在這兒磨蹭?黑猴,今天上午幹得怎麼樣?噢,你的爪子怎麼啦?" "他的手讓錘子打破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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