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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八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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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仔細地觀察著蝗蟲們,見它們互相摟抱著,數不清的觸鬚在抖動,數不清的肚子在抖動,數不清的腿在抖動,數不清的蝗嘴裡吐著翠綠的唾沫,濡染著數不清的蝗蟲肢體,數不清的蝗蟲肢體摩擦著,發出數不清的窸窸窣窣的淫蕩的聲響,數不清的蝗蟲嘴裡發出咒語般的神秘鳴叫,數不清的淫蕩聲響與數不清的神秘鳴叫混合成一股嘈雜不安的、令人頭暈眼花渾身發癢的巨大聲響,好象狂風掠過地面,災難突然降臨,地球反向運轉。幾百年後,這世界將是蝗蟲的世界。人不如蝗蟲。我眼巴巴地看著蝗蟲帶著毀滅一切的力量滾滾上堤,陽光照在蝗蟲的巨龍上,強烈的陽光單單照耀著億萬蝗蟲團結一致形成的巨龍,放射奇光異彩的是蝗蟲的緊密團體,遠處的田野近處的河水都黯然失彩。閃閃發光的蝗蟲軀殼猶如巨龍的鱗片,嚓啦啦地響,鑽心撓肺地癢,白色的神經上迅跑著電一般的恐怖,迸射著幽藍的火花。如果我們還是這樣呆立在河堤上無疑等待滅亡,蝗蟲會把我們裹進去,我們身上立刻就會沾滿蝗蟲,我們會隨著蝗蟲一起翻滾,滾下河堤,滾進幽黑的、冰涼的、深不可測的河水,我們的屍體腐爛之後就會成為魚鱉蝦蟹的美餐,明年上市的烏龜王八蛋裡就會有我們的細胞。我們被裹在蝗的龍裡,就象蝗的龍的大肚子,我們就象被毒蛇吞到肚腹裡的大青蛙。多麼屈辱多麼可怕多麼刺激人類美麗的神經。趕快逃命。我喊叫一聲。毛驢緊隨著我的喊叫嗥叫一聲。九老爺去拉四老媽,四老媽臉上卻綻開了溫馨的笑容。四老媽揮了揮手,蝗蟲的巨龍傾斜著滾上堤,我奇異地發現,我們竟然處在兩條蝗蟲巨龍的空隙處,簡直是上帝的旨意,是魔鬼的安排。四老媽果然具有了超人的力量,我懷疑她跟八蠟廟裡那匹成精的老蝗有了曖昧關係。 蝗蟲的龍在河堤上停了停,好象整頓隊形,龍體收縮了些、緊湊了些,然後,就象巨大的圓木,轟隆隆響著,滾進了河水之中。數百條蝗蟲的龍同時滾下河,水花飛濺,河面上遠遠近近都喧鬧著水面被砸破的聲響。我們驚驚地看著這世所罕見的情景,時當一九三五年古曆五月十五,沒遭蝗災的地區,成熟的麥田裡追逐著一層層輕柔的麥浪,第一批桑蠶正在金黃的大麥秸紮成的蠶簇上吐著銀絲做繭,我的六歲的母親腿膕窩裡的毒瘡正在化膿,時間象銀色的遍體粘膜的鰻魚一樣滑溜溜地鑽來鑽去。 蝗蟲的長龍滾下河後,我的腦子裡突然跳出了一個簡潔的短語:蝗蟲自殺!我一直認為,自殺是人類獨特的本領,只有在這一點上,人才顯得比昆蟲高明,這是人類的驕傲賴以建立的重要基礎。蝗蟲要自殺!這基礎頃刻瓦解,蝗蟲們不是自殺而是要過河!人可以繼續驕傲。蝗蟲的長龍在河水中急遽翻滾著,龍身被水流沖得傾斜了那就傾斜著翻滾,水花細小而繁茂,幽藍的河千瘡百孔,殘缺不全,滿河五彩虹光,一片歡騰。我親眼看見一群群兇狠的鱔魚衝激起疾促的浪花,劃著銀色灰色的弧線,飛躍過蝗的龍,盤旋過蝗的龍。它們用槍口般的嘴巴撕咬著蝗蟲。蝗蟲互相吸引,團結緊張,撕下來很難,鱔魚們被旋轉的蝗的龍甩起來,好象一條條銀色的飄帶。 我們看到蝗的龍靠近對岸,又緩慢地向堤上滾動,蝗蟲身上沾著河水使蝗的龍更象鍍了一層銀。它們停在河堤頂上,好象在喘息。這時,河對岸的村莊裡傳來了人的驚呼,好象接了信號似的,幾百條蝗的龍迅速膨脹,突然炸開,蝗蟲的大軍勢不可擋地撲向河堤北邊也許是青翠金黃的大地。雖然只有一河之隔,但我從來沒去過,我不知道那邊的情況。 因為出生,耽誤了好長的時間,等我睜開被羊水泡得粘糊糊的眼睛,向著東去的河堤瞭望時,已經看不到四老媽和九老爺的身影,聰穎的毛驢也不見,我狠狠地咬斷了與母體連系著的青白色的臍帶,奔向河堤,踩著噗噗作響的浮士,踩著丟落在浮土裡、被暴烈的太陽和滾燙的沙土烤炙得象花瓣般紅、象縱欲女人般。瞧淬、散發著烤肉香氣的蝗蟲的完整屍體和殘缺肢體,循著依稀的驢蹄印和九老爺的大腳印,循著四老媽揮發在澄澈大氣裡的玫瑰紅色茉莉花般撩人情欲的芳香,飛也似地奔跑。依然是空蕩蕩的大地團團旋轉,地球依然倒轉,所以河中的漩渦是由右向左旋轉——無法分左右——河中漩渦也倒轉。我高聲叫著:四老媽——九老爺——等等我呀——等等我吧!淚水充盈我的眼,春風撫摸我的臉,河水浩浩蕩蕩,田疇莽莽蒼蒼,遠近無人,我感到孤單,猶如被大隊甩下的蝗蟲的傷兵 我沿著河堤向東跑著,河中水聲響亮,一個人正在渡河。他水性很好,採用的站泳姿勢,露著肩頭,雙手擎著衣服包。水珠在他肩頭上滾動,陽光在水珠上閃爍。我站在河堤上,看著他出類拔萃的泳姿。陽光一片片灑在河面上,水流衝激得那人仄楞著肩膀,他的面前亮堂堂一片,他的身後留下犁鏵狀的水跡,但立刻就被水流抹平了。 他赤裸裸地爬上河堤,站在我面前三五米遠的地方,嚴肅地打量著我。陽光烤著他的皮膚,蒸氣嫋嫋,使他周身似披著紗幕。我依稀看到他身上盤根錯節的肌肉和他的疤痕猙獰的臉。他的一隻眼睛瞎了,眼窩深陷,兩排睫毛猶如深谷中的樹木。我毫不躊躇地就把他認了出來:你就是與我四老媽偷情被四老爺用狼筅戳爛了面孔戳瞎了眼睛的鋦鍋匠! 鋦鍋匠哼了一聲,搖搖頭,把耳朵上的水甩掉,然後把手裡的衣包放在地上,用一隻大手托起那根粗壯的生殖器對著陽光曝曬,我十分驚訝地打量著他的奇異舉動,難道當真是萬物生長靠太陽嗎? 他曬了一會,毫無羞恥地轉過身來,開始慢條斯理地穿衣服,衣服穿光,剩在地上的竟是兩支烏黑的匣子槍。 他穿好鞋,把匣子槍插在腰裡,逼進一步,問我,看到過一個男人一個女人一個毛驢沒有? 我不敢撒謊,如實交待,並說我因為出生耽擱了時間,已經追不上他們了。 鋦鍋匠又逼近一步,臉痛苦地抽搐著,那兩排交叉栽在深四眼窩裡的睫毛象蚯蚓般扭動著,他說:你是進過城市的人,見多識廣,我問你,你四老媽被休回娘家,如入火炕,我該怎麼辦?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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