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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三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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雜種……魔鬼……精靈……四老爺囁嚅著,不敢看我的臉,我感到他那條枯柴般的胳膊在我的手裡顫抖,他的身體用力向著九老爺那邊傾斜著,把九老媽擠得腳步淩亂。 冷……冷……赤日炎炎似火燒,四老爺竟然說冷,說冷就是感覺到冷,是他的心裡冷,我知道四老爺不久于人世了。 跳蝻遮遍街道,好象不是蝗蟲在動而是街道在扭動。解放軍追剿蝗蟲在街道上橫沖直闖,蝗蟲研究人員搶拍著跳蝻遷徙的奇異景觀,他們驚詫的呼叫著,我為他們的淺薄感到遺憾,五十年前那場蝗災才算得上是蝗災呢!人種退化,蝗種也退化。 四老爺,您不要怕,不要內疚,地球上的男人多半都幹過通姦殺人的好事,您是一個生長在窮鄉僻壤的農民,您幹這些事時正是兵荒馬亂的年代,無法無天的年代守法的都不是好人,您不必掛在心上。比較起來,四老爺,我該給您立一座十米高的大牌坊!回家去吧,四老爺,您放寬心,我是您的嫡親的孫子,您的事就算是爛在我肚子裡的,我對誰也不說。四老爺您別內疚,您愛上了紅衣小媳婦就把四老媽休掉了,您殺人是為了替愛情開闢道路,比較起來,您應該算作人格高尚!四老爺,經過我這一番開導,您的心裡是不是比剛才豁亮一點啦?您還是感到冷?四老爺,您抬頭看看天是多麼藍啊,藍得象海水一樣;太陽是多麼亮,亮得象寶石一樣;蝗蟲都進了村,草地上什麼都沒有了,一片白茫茫大地真乾淨;您是不是想到草地上拉屎去?我可以陪您去,我多少年沒聞到您的大便揮發出來的象薄荷油一樣清涼的味道了。解放軍一個比一個勇敢,他們手上臉上都沾滿了蝗蟲們翠綠的血;牆外邊那頭母驢快被蝗蟲壓死了,它跟您行醫時騎過的那頭毛驢有什麼血緣關係沒有?它們的模樣是不是有點象?鞭笞與『大鈴鐺』戀愛的那匹秀美母驢的行刑隊裡您是不是一員強悍的幹將?您那時血氣方剛、體魄健壯,八股牛皮鞭在您的手裡揮舞著,好似鐵蛇飛騰,颼颼的怪叫令每一個旁觀者的耳膜顫慄,您也是心狠手毒,一鞭一道血痕,就是鋼鐵的身軀也被您打碎了,我的四老爺!人,其實都跟畜牲差不多,最壞的畜牲也壞不過人,是不是呀?四老爺,您還是感覺寒冷嗎?是不是發瘧疾呢?紅色沼澤裡有專治瘧疾的常山草,要不要我去采一把?熬點湯藥給您吃。發瘧疾的滋味可是十分不好受,孫子該享的福沒享到,該受的罪可是全受過了。發瘧疾、拉痢疾、絞腸痧、卡脖黃、黃水瘡、腦膜炎、青光眼、牛皮癬、貼骨疽、腮腺炎、肺氣腫、胃潰瘍……這一道道的名菜佳餚等待我們去品嘗,諸多名菜都嘗過,惟有瘧疾滋味多!那真是:冷來好似在冰上臥,熱來好似在蒸籠裡坐,顫來顫得牙關錯,痛來痛得天靈破,好似寒去暑來死去活來真難過。記得我當年發瘧疾發得面如金紙,站都站不穩,好象一株枯草,是您不顧蚊蟲叮咬,從紅色沼澤裡采來一把常山草,治好了我的病,救了我一條命。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你為了采藥,被沼澤裡的河馬咬了一口,被蘆葦中的斑馬打了一蹄子,有好多次差點陷進紅色淤泥裡淹死,您一輩子救死扶傷,實行革命的人道主義,行善遠比作惡多,您滿可以正大光明地活著,良心上不要有什麼不安。您現在還是那麼冷嗎?太好啦,不冷就好啦。「常山」不是草?對,我那時被瘧疾折騰得神昏譫語,眼前經常出現虛假的幻影。「常山」是落葉灌木,葉子披針形,花黃綠色,結蒴果,根和葉子入藥,主治瘧疾。四老爺,我知道您活活是一部《本草綱目》,不過,您用鐵藥碾子紮碎蝗蟲團成梧桐子大的「百靈丸」出售,騙了成千上萬的金錢,這件事可是夠缺德的!……四老爺,您怎麼又哆嗦成一個蛋了?您別抖,我聽到您的骨頭架子象架破紡車一樣嘎嘎吱吱地響,再抖就嘩啦啦土崩瓦解、四分五裂啦!說一千道一萬,我們還是希望您能多活幾年。 我和九老媽把抖得七零八落的四老爺暫時安放在一道臭杞樹夾成的黑籬笆邊上,讓灼熱的太陽照耀著他寒冷的心,讓青綠的臭杞刺針灸著他冥頑不化的腦袋,讓他鼻尖上的光芒再次射進八蠟廟內,照亮蝗神的殘骸和污穢的廟牆,讓沾滿灰土的蛛網在光明中顫抖,讓四扇大的蝙蝠在光明中翩翩飛舞。廟裡空間狹小,蝙蝠輕弱柔紗,飛行得瀟灑漂亮,遊刃有餘,永遠沒有發生過碰撞與摩擦……我記不清墨鏡是什麼時候滑落到街上的熱塵埃裡的了,蝗蟲的糞便塗滿了墨鏡的鏡片和框架……感謝你,我的無惡不作的仁慈的上帝,我恨不得活活剝掉你的生著柔軟白毛的兔子皮……四老爺,您就要死去嗎?您象一匹老狗般蜷縮在臭杞樹黑暗的陰影裡,當年主持祭蝗大典的威嚴儀錶哪裡去了?好花不常開,好景不常在,千里搭長棚,沒有不散的宴席,想想真讓人心酸!四老爺,那時候您穿著長袍馬褂,足登粉底青布鞋,手捧著一隻三腿銅爵,把一杯酒高高舉起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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